第二十九章 手足尽断怎展翅_美人天下之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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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手足尽断怎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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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妃,酒已经满了。”太子李建成闲适一笑,适时温声提醒她道。

  升平低头发现自己手不觉颤抖竟已将酒撒在杯外,连忙收住手,默然端着酒壶走回李建成身边,李建成拉住升平的手笑道:“看来太子妃也觉得单单是一杯清酒不能感谢二弟,二弟一心为大唐征战疆场连自己终生大事都被战事耽搁了。如今本宫瞧着丽容那丫头年纪也不小了,由太子妃去与父皇主动提起为二弟张罗婚事,也算太子妃对二弟一片感谢之情如何?”

  李世民端起面前酒樽,看着眼前一汪浅绿浓酒笑了笑:“若是臣弟想与拓跋家悔婚呢?”

  李建成在桌下玩弄升平手指,一根一根逐一摆弄,按住,放开,再按住,力道又加了几分,似乎不消过于用力就可以将升平的纤细手指折断。

  升平脸色苍白。

  听罢李世民悔婚的疑问,太子笑笑:“哦,那也没什么,毕竟拓跋家已经霸占太多后宫位份了,本宫看着她们姑侄姐妹也甚烦心。二弟看中哪家闺秀了由太子妃去说给父皇听。”

  李建成说完,手上用力,升平的手指立即向手背猛地弯贴过去,一时吃痛不过升平眉头紧皱倒吸口冷气。

  李世民瞧见升平脸色面色顿时凛然,没有再说话。

  李建成视线在李世民脸上转了转,又笑:“本宫记得,长孙常尉家似乎有个成年的妹子,听闻知书达理端仪贤德也算半个世家女子,不知二弟可否愿意?”

  李世民停顿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自己面前酒杯端起,定定望着升平。

  升平眼睁睁看着李世民缓缓抬起酒杯将酒饮入,一抹惋惜隐在眼底。

  没想到,堂堂征战多年的秦王李世民竟会看不出那杯酒里有毒。还是他看出有毒但在李建成言语胁迫下不得不喝?升平镇静的对视李世民,他也同样对视着她。

  为何要喝?

  不喝不可。

  李建成在一旁哈哈大笑:“二弟既然喝下了太子妃的酒,自然就是答应太子妃为他提亲了。太子妃,你要辛苦了。”

  升平俯下身向李建成深深施礼,勉强笑道:“为太子殿下奔忙,臣妾甘愿。”

  李建成嘴角露出满意笑容,频频点头:“太子妃果然知礼守份,本宫非常放心太子妃办事。”

  李世民喝罢杯中酒,便猛地扶桌而起,金丝楠木的膳桌咣当一声推向升平,动作之大不由得让她心头一紧。升平抬头看去,李世民似是不胜酒力般晃着身子向李建成摆手:“皇兄见谅,臣弟似乎不胜酒力有些头晕了,先行告退,望见谅,见谅。”

  李建成见李世民如此仓惶而走笑道:“太子妃你看,不过说到给二弟求娶长孙常尉家的妹子,二弟竟然臊得要先退了,不许不许,再坐下来聊聊。”

  李建成凌厉眼神立即示意一旁内侍,内侍会意又上前斟满一杯,升平觉得李世民粗壮的手指都已紧紧扣住桌案上了,脸上带着笑容扫了眼自己面前的玉色酒杯,不容分说抬手举起酒杯又仰头一饮而尽。

  升平皱眉。

  李建成哈哈大笑:“看来,二弟果然是去意已决,好好好,去吧去吧,明日让太子妃给二弟说媒去。”

  李世民并不辩解,他只是憨然笑笑,俯俯身立刻转身离去。

  升平这厢还在望着李世民踉跄背影出神,李建成的视线已经冰冷向她方向投来,“怎么,太子妃担心二弟?”

  升平收回自己视线谨慎回答:“没有,只是臣妾觉得秦王走的实在匆忙,有些失态而已。”

  李世民去时步履凌乱,宽阔脊背僵硬木讷,虽他在竭力克制自己行走姿态,但从动作中不难看出全身已是虚软。

  “他出宫自然有人接应,本宫不会惹人注目在东宫亲手危害手足,这点太子妃倒是可以放下心。”李建成幽幽开口,从李世民所坐位置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亲自端在升平面前:“不信,太子妃尝尝?”

  升平犹豫的停顿了一下,顺从的从李建成手中端过酒杯放置自己唇边抿了一口。此酒香气浓郁味道偏涩,的确不像寻常贡酒。用舌尖尝了尝,酒劲稍嫌不足。

  不觉间李建成的笑容还在眼前,头脑却已经开始模糊了,整个人身子软的厉害。升平瞬时回过神,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袍袖想要站起身,可全身无力根本站不起来。

  李建成见状笑道:“此酒不过是加了些软魂散之类的东西,李世民身兼内力能挺着到走出宫门已是不易,不过,以太子妃你的身体只能抵得过一口而已。”

  升平觉得自己腔子里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整个人慌得厉害。嘴不停的张开闭拢却说不出话,眼前一黑,终还是脚下发软靠在对面人的怀中。

  李建成低头,看见升平双颊呈现奇异绯红,嘴唇更是嫣色诱人,温热气息薰人心动。他嘴角上扬,低声吩咐:“来人。”

  身后立即有人上前,面色冰冷的如同鬼魅般站在李建成身后。

  李建成站起身,弯腰用力将升平抱在怀中,回身对那人轻声道:“去看看,到底有谁去秦王府邸探望过秦王。”

  “是。”那名内侍拱手从殿门悄无声息的退去。

  此次李建成是蓄谋已久的计划。他让李世民喝下诡异药酒只是想知道李世民最亲近的臣僚是谁。升平黑着双眼蜷缩在李建成胸前,心中有着异常的清明。看来,李建成已经打算开始为自己夺位铺路了,不,也许从他迎娶升平那刻起就已经扯掉以往遮蔽兄弟亲情的面纱。

  升平的双臂软绵绵挂在李建成颈项上,整个人气息微弱,她能听见的只有这些,因为铺天盖地的黑色淹埋了她的理智。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建成将自己放置在软榻上,随即整个人沉沉的压上来。

  似乎,他还在她耳边沉沉的说:“既然你已经答应与本宫谋划,生死都要在本宫身边。即便真的想死,也要死在本宫怀里。”

  这是李建成对她说的言语吗?为何幽幽不似真实,似掺杂了些许情感,软绵令人心动。

  升平当然不信李建成的言语。她觉得,此刻耳边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一场即将伴随血雨腥风而来的幻觉,风雨欲来的宫杀终于要开始了。

  而她,正身处于其中。

  亥时升平被长乐轻轻摇醒,再睁眼发现枕侧的李建成已不在身边。

  升平模糊记得他在自己入睡时还静静靠在身边,一双冰冷视线刺得她在黑暗中也难得安宁入睡。她的手指紧握身子僵硬,始终像一头防备的小兽躺在锦衾一角不肯靠近他,而他也不曾对她作出任何亲昵举动。

  为何?太子突然换了心性?

  “太子妃娘娘,夜已深了,德妃娘娘让您务必在子时清醒。“长乐见升平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连忙上前禀告,她语声刻意压的很低避免被外人听去。

  升平猝然坐起,觉得眼前一面漆黑。她连忙闭上眼让自己恢复清醒,随即抬起头问道:“方才德妃娘娘来过了?”

  “嗯,她说今夜子时汉王会去两仪殿受审,太子妃娘娘……可以再见汉王最后一面。”长乐看见升平脸色苍白惊惶的回答。

  升平一惊,连忙抓住长乐的手臂:“为什么这么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乐在升平钳制下挣扎退缩:“太子妃娘娘,奴婢也不知道。德妃娘娘只说是让太子妃娘娘记得子时去承天门,汉王会从那里经过去往两仪殿。”

  升平想也不想立即吩咐道:“快,长乐,快把长麾拿来,本宫要去承天门。”

  “太子妃娘娘,现在才亥时,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子时,勿急。”长乐拦住升平动作。

  升平松口气,可还没等放松下来,人又开始紧张:“那太子呢?他去了哪里?”

  “太子未时已经出宫,不知何时归来。”长乐小声禀告。

  眼前一连串的变故似乎说明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可升平根本理不出个头绪,她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眼前一切异动代表怎样的风向。

  她望着菱花格外高悬明月心中不住焦虑:李世民难道因为下午酒中迷药过多错过了阻止公审汉王的时间?抑或是他根本无法求到李渊心软放过前朝皇子?再或者他已经决定放弃与李建成正面交锋,牺牲她?

  不管怎样,升平赌下的最后一搏显然并不曾成功。可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如今只能坐等子时到来,坐等谅哥哥一步步走入死亡。

  若是人在欢愉时,渡过一个时辰何其简单,可当升平知道此次是她与谅哥哥最后相见的机会什么都不做的时候,空手度过一个时辰又是何其可怕。

  升平坐在空寂大殿上默默数着更漏声声,只等子时到来。

  除了等,只能是等。

  升平斜长孤影被宫灯拖出远远,在金销石砖上冰冷僵住,仿佛是没有生命的玩偶,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静夜无声,闷热的气息随着升平的呼吸越来越弱变得凝滞起来。

  更漏终于指到亥时三刻,升平匆匆穿好外裳与长乐从后宫门悄然离开。垂首侍立的宫人们似乎不想知道她们去处,只是默默的伫立在殿檐下没有人敢抬头询问。

  升平压低头顶风帽,步履加速转出东宫。承天门离东宫并不算远,只是心急,脚下的路也变得长起来。

  一路上为不引起他人怀疑,升平早已卸掉身上所有钗环玉佩,除了鞋底磨蹭青石砖的甬路发出沙沙声响,再没有任何声响。

  长乐疾步跟在升平身后也是一声不发,右手拎一盏莲花宝灯,左手为烛光遮挡步风,面色万分紧张四周观望。

  离开东宫后甬路变得狭长起来,两人出宫巷入东苑才走到承天门,清冷甬道上一人皆无,除了气喘吁吁的升平和惶惶难安的长乐,宫墙安静,长街安静,连风都是静的。

  偏就有一丝不知从哪里来的凉意直入骨子里冰透全身,经由微风拂过,连神智也变得冷静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是不是人已经被押过去了?还是根本已经改了入宫的路线?升平不停的向四周张望,却在长街尽头看不见任何人。

  “太子妃娘娘别急,子时未到,一定还不曾过去。”长乐在升平身后小声安慰道。

  升平定了定神,人在阴暗处站好,浑身颤抖的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手背来稳住慌张的心神。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远处已经可以听见辚辚车轮声响起,升平定神望去,只见三五个侍卫押解一辆木做车笼向这边走过来,车笼里端坐的白衣男子正是汉王杨谅。

  此刻,他的白衣染满血迹,夜色里呈现骇人的深褐色,看不真切。

  “谅哥哥……”升平禁不住出声,话没等出口已经被人捂住嘴。升平惶然回头,发觉尹薰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尹薰此时素衣长麾发鬓斜绾,眉目间淡定从容,她悄悄俯身在升平耳边说:“必定会让你说上一句话的,不用着急,千万不要出声以免惊了他人。”

  车笼继续前行,终到了承天门口,为首侍卫对着阴影处突然跪倒叩首,压低声音道:“德妃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尹薰从阴影处走出朝那名侍卫点点头,“暂且退下,本宫有事要与他说话。”

  几名侍卫远远避开,尹薰看了看车笼里的杨谅又回身看了看阴暗处的升平:“太子妃,出来吧,不过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缓,那几名侍卫就会没命的。”

  升平闻声立即疾步走到车前,双手拉住车笼栅栏望着里面瘫坐的汉王杨谅:“谅哥哥,谅哥哥,你……”

  千言万语终堵在喉咙,她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好吗?自然不好,身为皇族遭受耻辱宫刑,便是能得以苟活,心怕也已经死掉。

  说阿鸾救你?实在好笑,如今除了能趴在木栅栏外与他四目相对,她根本连车笼都无法打开。

  杨谅闻声抬起头,在提刑司连夜拷问下他青白色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昔日神采飞扬的双目也现混沌不堪,他看清来人是升平后,露出温暖笑意点头:“阿鸾,是你。你还好吗?”

  升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手指拼命抓住木栅栏,悲恸的看着依旧保持笑容的杨谅。

  “上次在大兴殿上,谅哥哥就想跟阿鸾说,阿鸾现在很漂亮,肖似母后呢。阿鸾和谅哥哥大约有五年不曾见过了吧,果然变得不太敢认了。真是女大十八变,那个调皮的小阿鸾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被实施宫刑的杨谅还竭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他消瘦的面颊随着笑容动作抽搐着,但他刻意不让升平发现自己正忍受着下体难忍的疼痛。

  升平知道,他还想保留自己最后的皇族尊严。

  升平点点头,哽咽着说,“那一年还是太子哥哥娶亲谅哥哥回来过。而后咱们兄妹就再也不曾相见过。”

  “说来,也难为阿鸾了,杨广和杨勇内斗,父皇母后病逝,大隋至倾灭时都只有阿鸾一个人在此坚守,对此谅哥哥心觉惭愧,阿鸾还是个孩子,怎能当得起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磨难……国亡宫倾都怪不得你的,是哥哥们不好,害了你。”汉王杨谅深陷的眼窝有些隐隐的湿意。

  事到如今他还在刻意宽慰她,她知道。

  升平定定望着杨谅,眼泪滑落脸颊。眼前淡定从容的杨谅似乎又像那个为她擦药的谅哥哥了。那时她喜欢在西苑放风筝,常不留神会跌倒在地。擦伤小腿被扶起后更是哭闹不休。她偏爱广哥哥的照料,对埋头帮自己处理伤口的谅哥哥总是哭闹不予理睬,他顾不得被她推搡,从容的挑出嵌入肉里的灰滓,不觉疼痛的她除了哭还是哭,只因谅哥哥不是杨广。

  如今想来,其实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阿鸾。

  “谅哥哥,阿鸾害了你,阿鸾不该为了保命苟活。”升平满脸是泪,悔恨不已。若能让她选择,她应该在那日宫倾时再多加几分力道自我了断才是。

  “阿鸾做的很好。”杨谅停顿了一下,扯动嘴角无谓笑笑:“谅哥哥听说李家逆贼打着镇国公主讨逆的旗号来南苗挑衅,也觉得阿鸾做的对。马踏疆土收复失地本就该是男人们做的事,阿鸾一个弱质女流,能在反贼后宫得以存活已是难得,阿鸾,没有人会怪你。”

  升平伤感开口:“可是,阿鸾会怪自己,阿鸾不能保护任何人。”

  杨谅抬起头望着升平含泪的双眼,一丝怅然笑容留在他的脸庞:“阿鸾,记住,没有人能保护他在乎的所有的人。若杨氏一门就此灭绝,你就甘心做个不谙世事的太子妃吧。”

  升平愣住,随即疯一般的摇头,越发泣不成声:“不,若是杨氏有一日灭绝,阿鸾绝不苟活在世。”

  汉王杨谅了然的笑了缓缓的摇头:“傻阿鸾,生死哪里由得了一个弱质女流的你,届时,怕是你想死也还有人不允许。”

  也许杨谅言语里所指的是太子李建成,可升平心头不经意闯入的却是李世民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随即升平开始痛恨自己,将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从心底抹去。

  不会的。她果真想死,谁也不会拦住。无论是谁阻拦,她会毫不顾及。

  汉王杨谅冰冷的手指伸出木栅栏轻轻划着升平的脸颊,将她流下的眼泪抹去:“记得保住二哥的皇嗣,大约,那个孩子是杨氏唯一的血脉了。”杨谅顿了顿,又笑笑:“阿鸾,谅哥哥先走一步去见父皇母后,你别急……”

  “不!谅哥哥,阿鸾不让你死,阿鸾一会儿就去找李渊那个老贼,哪怕他将我们兄妹就此圈禁一生,阿鸾也要就此保住谅哥哥一条性命!”升平不肯放手,紧紧抓住杨谅冰冷的手指。

  杨谅轻轻用力,手指已经脱离升平掌心,他淡淡的笑:“别去,千万别去,你去了,杨氏一门就真的灭绝了。”

  升平还想再说,尹薰已经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身子向阴暗处推,升平不管不顾,只是抱着木栅栏不肯放手,杨谅低下头看着升平攥着栅栏的泛白手指,十根纤细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已经变形,他伸出手,颤抖着掰开升平不舍的手指。

  没有任何力道,却是代表诀别。

  杨谅力气远胜于升平,几下升平便不由自己脱开手,升平见状立即返身跪倒在尹薰面前,嘶哑了嗓子哀哀哭道:“德妃娘娘,臣妾只想随车前往求皇上饶了臣妾兄长,臣妾共有五位兄长,他是臣妾最后一位亲人。求德妃娘娘成全,求德妃娘娘成全!”说罢,升平在青石砖上疯狂磕头,额头碰在青石砖上砰砰作响。

  尹薰一把拽住升平手腕语气冰冷:“你再求本宫也没用,你跟着去了不过是个一起死罢了。”

  升平惶然抬起头,尹薰面无表情拉起她,随即厉声命令侍卫道:“可以了,你们将汉王送到两仪殿吧。”

  升平向前踉跄几步还要追上去,奈何被尹薰牵制住手臂根本无法走出阴影黑暗,整个人跪倒在地。

  很快车笼被镶嵌推动,升平和杨谅之间被隔开了些许距离。

  升平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嚎啕,杨谅缓慢回身,看着昏暗不明的升平所在微微笑着。车笼上两盏白纸油灯为他枯瘦的脸庞染上一层光晕,他的笑容仿佛在夜色里变得温暖。

  升平哀哀趴伏在青石砖上不住的哽咽,尹薰目送囚车缓缓离去才说道:“太子妃,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升平抬起头茫然看着她。尹薰低下头,神情木然:“太子妃不妨赌一次,今日皇上不会杀汉王。”

  “德妃娘娘的意思是?”升平怔怔,几乎不敢问清尹薰话里意思生怕自己心中刚刚浮起的幻想立即破灭。

  “没什么,赌一次人性不定罢了,皇上也一样,也许他此刻龙颜大悦不忍杀汉王呢。”尹薰蹲在升平面前,目光灼灼:“或者是太子会为汉王求情。”

  都不可能。

  所以尹薰只不过在说笑罢了。

  升平失望的闭上双眼,泪水再次滚落。

  尹薰从升平面前悄然跨过,算是完成升平那日对她的恳求。没错,她只能做到这么多,再往深一步,再往远一些,她都不甘愿也不想去做。说到底她与杨坚的交情也不过只有一夜而已,根本不值得她冒死相救。她能做的就是让杨坚的儿女临死相见,仅此而已。

  至于升平到底能否救回汉王,这,本就与她无关。

  尹薰遽然离去,长乐忐忑的扶起脸色惨白的升平。升平望着杨谅离去的方向,心中难过无法言喻。

  兄妹手足相伴二十几载终还是要散,就像杨广,就像每一个生长在她身边的兄长都会转身离去,谅哥哥也不例外。她曾经拥有过的宠溺疼爱,她曾经拥有的兄妹情深,都似过眼云烟般消散。不管升平自己愿意与否,这些人总还是抓不住留不下。

  是否,现实也在正色警告她,那段属于升平公主阿鸾的甜美回忆也将很快消失不见?

  终有一天,她不再是那名骄纵的太子妃,她要学会适应被唐朝君臣刻意屈辱的日子,她要懂得如何讨好敌人存活享受无尚荣耀,不知那时,她是否还会如此刻般心痛绝望?

  大约,不会了吧?

  那时,她不再是天阙里最骄傲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属于大唐后宫的妃嫔,一个甘于与弑兄仇人耳鬓厮磨的玩偶,……

  不再懂得泪水的咸涩滋味。

  显然,最后一条希望也断掉了,升平眼下只能寄希望李世民能突然在两仪殿出现,向李渊陈词救下汉王杨谅。

  升平悄然回到东宫,她让长乐遣人出去打探消息,不曾想消息还没带回来太子建成已经匆匆回至东宫。

  升平此时眼睛红肿,只消瞧上一眼就不难察觉她曾痛哭过。为不引起李建成的戒备怀疑,她始终垂首坐在榻旁,没有上前施礼也没有抬头迎视。

  李建成明黄色朝靴走到升平眼前停住,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以为她还在伤心,人沉默着坐在榻旁长椅上。

  两个人如此僵持着,升平低垂的视线始终定在李建成明晃晃耀眼的靴子上不曾离开,靴上金丝攒珠绣了腾云驾雾的几尾苍龙,此刻怒目睁着双眼俯视鞋底所有臣服的百姓,当然,也包括升平。

  李建成的视线倒是没有紧紧盯着升平,反而有意别开自己视线,看着窗外寥寥夜色,沉默无声。

  更漏已过丑时,宫灯内燃尽的长烛已经被宫人换过几次,烛芯啪啪跳了几次,每一声响都触动升平紧绷的心,若是平日里,烛花连爆兆喜临门,可今日,升平根本无力喜悦。

  李建成来东宫是为了看住她吗,是怕她去擅自闯两仪殿惹回大祸?还是怕她行为失端阻挡他向皇帝宝座前行的脚步?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来到此处,偏又无声缄默?他到底想做什么?

  升平深吸口气抬起头:“太子殿下不去休息吗?”

  李建成收回目光,直逼升平:“太子妃是在逼本宫走吗?”

  升平顿了一下,随即低声摇头道:“臣妾不敢。”

  李建成定定看着升平,眼底的神色异常复杂,他突然站起身,身后长椅因他的动作向后挪动,在寂静深夜划出一道巨大声响震动一旁服侍的所有人。宫人,内侍闻声悉数惊惶跪倒,只有升平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李建成走到升平面前,躬下身,鼻尖几乎抵住她的鼻尖:“杨鸾,本宫是你的仇人吗?”

  升平不解李建成意思,本能的回答:“不是。”

  此话并非出自真心,李建成,李世民,乃至宝座上的唐皇李渊都是她杨氏的仇敌,她永远记得,但她不会选择此时说出危及自己性命。

  “很快就是了。”李建成欲语还迟的站起身,目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抉择。

  升平想从太子眼底寻找阴谋的蛛丝马迹,但李建成很快又恢复以往的诡魅笑容,他冷笑的捏住升平下颌:“如果本宫是太子妃的仇人,你有胆子杀了本宫吗?”

  升平用力挣脱他的钳制,避开这个充满陷阱的问题:“太子殿下说笑了。”

  李建成静静的注视升平,侧开身子的她觉得那对目光如尖刀,剜得她的脸颊剧烈抽痛起来。月冷如水,抵不过她此刻全身冰冷。

  “如果太子妃想杀了本宫,也要等到本宫登基再说。届时本宫给你机会。”李建成压低声音说道。

  李建成到底想要干什么?

  太子说到此处突然转身离去,一队宫人内侍紧张的跟随而上。升平猛地抬头,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而去,为他奇特的举动皱紧眉头。

  正午时分,刑部通禀内宫外朝知晓,汉王杨谅因暴病急卒,卒年二十五岁1。为彰当今皇上对待前朝皇子恩德,李渊赐汉王汉王杨谅永恩公,准入泰陵,与其父杨坚另穴而居。

  升平被李渊恩赐前往送行,身边除了长乐怀抱的杨侑,再没有一位杨氏亲友朝臣甚至旧日宫人内侍随行送葬。丈余长的乌木镶金檀木棺椁,数十对长长招魂灵幡队伍后只有孤零零一驾车辇随行,大约也是世间少有的奠事仪仗了。

  侑儿在长乐怀中始终在哭,一声接续一声,似在为杨氏血脉身系他一人而忧虑难安。升平从长乐怀中接过侑儿,并没有安抚他。今时今日他该哭,不仅要哭,还要放声痛哭才能表现出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无限恐惧。

  随着汉王杨谅的离去,悬挂在她们姑侄脖子上的绳索已经逐渐勒紧,今日睡下明日就有可能丢了性命,所以,哭吧,能在有性命时哭泣也是难得的幸福。

  车停在泰陵陵寝外,众人默然步行入内。升平曾来过此处两次,一次是父皇母后合葬,一次是送汉王入棺。

  升平下车,从陵苑正门而入,漫长石板路延至父皇母后的陵寝前,她透过面前遮挡的白纱凄然望过去,泰陵陵寝因为缺少宫人打理,荒草已从石板缝顽强钻出嘲笑帝王尊严。她的裙摆拖于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此处陵墓是亡国君王才有的凋敝。

  升平抱着侑儿在主陵父皇母后墓碑前深深叩首,偌大的皇陵里,昔日争斗一生的两个人此时倒是真真切切沉默下来,静静的看着他们最年幼的女儿以及升平身后的汉王棺椁。

  父皇,母后,阿鸾今天来送谅哥哥和你们团聚。

  明明知道此时再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能从父皇母后嘴中说出,可升平还是匍匐在墓碑前一动不动放声哭泣。她不想成为杨氏皇族的耻辱,她也不愿用尊严交换性命,但此时已经由不得她。

  国破家亡,宫殿拱手与人,其实,此地才真是她真真正正的家。

  曾经,升平以为那座辉煌的大兴宫殿才是她的家,生于皇家终生尊荣,不管做怎样荒唐的事皆由父皇母后宠溺纵容。如今,刁蛮任性的升平公主学会了卑微,学会了珍视,却发现宫倾家灭,连记忆都近乎被人永久抹杀。

  升平在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墓碑前哭泣了许久,石板冰冷,她的心也越发的冰凉。最终还是长乐被礼官逼着禀告,必须将汉王尽快入葬才让升平停止哭泣。

  长乐搀扶起升平,升平冷冷的看着礼官,这个络腮胡子大汉是李家内臣,因熟悉南朝礼仪而被选中为汉王执掌奠仪送葬,他仗着两重身份并不畏惧升平的训斥,昂首回答道:“永恩公入葬时辰已到,请太子妃娘娘节哀。”

  身心疲累的升平已经懒得再与势利小人计较。他们善于见风使舵之行,眼见着大隋最后一个皇嗣已亡,明白太子妃不久也未必能保住自己性命,自然不屑敷衍她。恐怕此时他甚至已经笃定升平不久以后也会魂归于此,才敢放肆嚣张。

  送葬队伍缓慢走向右苑,头戴白色纱帽的升平随在队伍后,如果没有长乐搀扶,过于伤心的她连挪动半步都万分艰难。

  皇族子女的墓穴位置当年在泰陵修建时已经定下。长子杨宫,次子杨广,三子杨俊墓穴位于左苑,四子杨秀,五子汉王杨谅,幼女杨鸾墓穴于右苑。杨宫当初匆忙登基还来不及为自己打造奢华陵墓,而杨广在位时专心修建水路也不曾有过另铸墓穴的意思。所以,杨氏泰陵倒不像其他帝王墓寝,依旧代代相传,维持升平父皇杨坚修建时的模样。

  只是杨俊杨秀死于杨广之前,杨广将他兄弟二人放置左苑,彼时还与升平说过,他要与她同穴而居。如今,左苑在宫倾前已经封闭,里面住着三位争斗的兄弟。右苑,想必三个墓穴都是空的,升平此时此刻甚至不敢走近右苑去看那座属于自己归所的墓穴。

  她在右苑门口停住脚步,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内里礼官高呼:“入棺!”她才勉强挺直身体迈步进入。

  陵寝阴森风冷,硬硬的扎入心肺,恐惧和悲恸让升平每一步都走的分外艰难。

  升平模糊的视线望着汉王杨谅棺椁慢慢沉入陵殿,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可就在她扑到在地时,竟然发现居左的陵寝已被封死,雄伟的陵寝大门似已上锁紧闭。

  那是属于杨广的陵寝。

  升平迟疑的拽住长乐:“长乐,你看左边的陵寝是否已经封死?”

  长乐抬起头也看见那个陵寝被紧闭,她疾走几步又回来,对升平点点头:“是。已经封死了,太子妃娘娘。”

  升平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挣扎着想要去看看,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扑在硕大的陵寝门上,不敢置信的拉拽着上面已经严严锁死的金锁。

  不可能。不可能。

  宫倾之时,杨广被宇文化及勒死,她大病清醒后也曾四下询问过宫人,根本无人知道杨广被埋葬了哪里。亡国之君,战败之俘,他当时没有被送入杨氏皇陵安葬。

  杨广就这样消失在升平的记忆里,除了偶尔午夜梦回时,升平几乎不敢想起杨广的归所。究竟是一卷草席潦草掩埋还是和宫人内侍一同被卑贱的送入化人坑焚烧?升平每次梦见此事眼泪都会顺着脸颊不停流淌。

  可不想杨广居然已经被安葬在此处,悄无声息的,睡在本该属于他的地方。升平摸着杨广陵墓的大门没有哭泣,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此刻被掩于心底,成全了她的所有牵挂。

  升平摩挲着陵墓门上的铜钉,每一颗都如杨广身上的气息般万分熟悉。

  杨广,原来你也在。她一直以为,此生此世再不会看见他。

  左苑右苑,父皇母后的子女已经悉数聚齐团聚。不知来日她可否被送回此处,与父母兄长们同眠。

  升平的身体里仿佛被掏空了般,失去所有支撑,软绵绵跪在杨广的墓前。

  升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面对杨广哭泣,杨广为了她牺牲江山,而她却屈在仇人的朝堂上享受尊荣。学会欺人太容易,怕的是欺骗不了自己。

  她双手掩面,呜呜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双温暖大手从背后搀扶起升平,升平受到惊吓一下子回身,面纱遮挡住的模糊面庞是她最憎恨的男人。

  “臣妾见过秦王。”升平的声音有些嘶哑,“秦王请自重。”

  李世民咬紧牙,自觉的松开手,此时周围的侍卫宫人眼目众多,他确实必须注意自己行径。

  升平头顶的纱帽因为忘情哭泣已经歪掉,李世民抬起手为她正了正,旋即抱拳退下两步。

  “世民,惊扰公主了。”他沉声道。

  未能顺利救出汉王,他们从前的谋划便戛然截止,哪怕往日的虚情假意也懒得再装。

  “多谢秦王随行为汉王送葬,不过此处阴重天冷,恐对秦王身体不利,请秦王先回吧。”升平垂下双目,声音里含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漠然。

  李世民定定的看住升平双唇紧抿,粗重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送棺椁的内侍宫人此时已经徐徐而出,礼官也随在队后出现。李世民再想说什么也是不能了。发现李世民的礼官谄媚笑着一路小跑至他的面前拂袖施礼,贸贸然打破两人尴尬:“秦王殿下,臣李素给秦王见礼了。”

  李世民阴沉面容点点头,再深深看了一眼升平后负手转身离去。

  长乐上前搀扶住升平,升平木然随她去往汉王杨谅陵墓再次跪拜。

  礼官立于李世民和升平两人中间,左右来回嗅闻着奸情的味道。

  升平僵住脊背,让自己容姿正常如平常般端正,还有封闭陵寝典仪她必须撑到最后,不能让他人察觉任何不利情绪。

  长乐送过圆蒲团,升平跪倒在杨谅陵墓前,宫人内侍也都随之跪倒。所有人都在等待礼官宣读圣旨。

  礼官倒是还在愣着,他眨眨眼看着李世民离去的背影嘀咕,“没想到秦王倒是有情有义的人,送完前朝皇帝,又来送前朝皇子,来日……”他瞥了一眼跪倒在不远处的升平和长乐怀中的侑儿:“还有两个,他也不必再来了。”

  对于礼官叽里咕噜的北语,原本不懂的长乐无动于衷,倒是升平停住所有动作僵住。

  他说,杨广是李世民送来下葬的。李世民送杨广的棺椁来此埋葬,为求安稳隐蔽居然连她也瞒蒙在内。

  礼官高声唱诵:“一拜。”

  升平木然随声下拜,心中已被真相惊住。真可笑,莫非李世民还想以此来收买她的忠心?

  不可能的。她永远记得是他用弓弦勒住杨广的脖子,哪怕是他为她做再多也是枉然。

  礼官再唱:“二拜。”

  升平面容冰冷而苍白,因为怀抱侑儿不能弯腰抵住地面。但心中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曾经升平想过,若李世民能救回杨谅再为他求个圈禁,他与她之间关系将越发难断难休。如此结果也好,他的好意她不领情,从此两人便真是将路走绝。手机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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