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2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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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2

  兄弟二人推开虚掩的竹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沿篱笆种了一溜葫芦藤,青藤翠叶间,时

  而垂几个油绿发亮的小葫芦。

  这些小葫芦,两个圆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给碧云观增添盎盎生气。一个

  身材颀长的道人正在给葫芦藤浇水。道人背对着竹门,前面是高耸壁立的黛色山崖。“好一

  幅令人羡慕的仙居图!”曾国藩在心里赞叹。

  “道长,打扰了!”曾国潢走前一步,客气地叫了一声。

  那道人转过身来,和蔼地说:“是找九还道长吗?他昨天出观访友去了。”

  曾国藩看那道人,果然丑得出奇:脸上满是发亮的疤痕,一边眉毛稀稀拉拉,另一边则

  干脆脱落尽净,代之以粗糙的皱皮,嘴唇略向右边歪斜,下巴上横着一道裂痕,将胡须明显

  地划成两半。面孔虽丑,两只眼睛却分外明亮宁静,充满着睿智的光芒。遂忙拱手施礼,笑

  道:“我们兄弟不会九还道长,特来拜谒您。”

  “找我何事?”丑道人放下手中的水壶,微笑着问。那笑容里满是和善、亲切。就凭这

  一脸纯真的笑容,曾国藩断定这是一个内涵深厚、宅心光明的人。

  “昨闻雁门先生盛赞道长医道精深,有妙手回春绝技,家兄久患重病,特来拜谒,求道

  长法眼看一看。”曾国潢努力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害得他字斟句

  酌地说了很久。

  “哈哈哈!”丑道人爽朗地笑起来,“雁门先生谬奖了,那天不过偶尔碰中而已,哪有

  什么医道精深、妙手回春。”

  “仙师请了。”曾国藩略微弯了弯腰,说,“雁门师忠厚长者,从不谬许人,是他特为

  叫弟子前来恳请仙师,以悲天悯人之心,布春满杏林之德,好叫弟子早脱病患苦海,略舒平

  生鄙怀。”

  丑道人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曾国藩良久,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今日能与二位在此相

  会,也算是缘分吧,请随贫道进屋。”

  说罢,自己先迈步进门,曾国藩兄弟跟着他进了草房。道房里无甚摆设,几件简朴陈旧

  的日用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正面粉壁上悬挂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炼丹图。曾国

  藩心里叹道:“真个是仙家风味,清净无为!纸醉金迷、勾心斗角的世俗生活,在这里简直

  就是污秽不堪的痈疽。”

  丑道人让座斟茶完毕,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垫来,平放在茶几上,让曾国藩伸出一只手搁

  在其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来,微闭双眼,默默切脉,不再说话。许久,道人示意换一只手,

  又切起来,仍不说话。曾国藩见道人切脉的手上也布满疤痕。

  他心中好生奇怪:望闻问切,乃医家治病必不可少的程序,为何这个道人不望不闻不

  问,只顾切脉,而又切得如此之久呢?

  他注意观察道人的表情:从容安详,凝神端坐,似已忘却人世,遨游仙乡。曾国藩越看

  越觉得道人的脸型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的确,在

  他的所有故旧友人中,没有这样一张丑陋难看的脸。

  时光已近正午,往日此刻,正是热得难受的时候,但今日坐在道房里的曾国藩,却感到

  身边总有一股习习凉风在吹,遍体清爽。四周异常的安静、清馨。窗外,可隐隐约约听见花

  丛中蜜蜂振翅飞翔的嗡嗡声;房里,小火炉上的百年瓦罐冒出吱吱的声响,传出沁人心脾的

  茶香。历尽战火硝烟的前湘勇统帅,此刻如同置身于太虚仙境、蓬莱瀛洲,心里偷偷地说:

  “早知碧云观这样好,真该来此养病才是!”

  道人足足切了半个时辰的脉,这才睁开眼睛,望着曾国藩说:“贫道偶过此地,于珂乡

  人地两生,亦不知大爷的身分。不过,从大爷双目来看,定非等闲之辈,但可惜两眼失神,

  脉亦缓弱无力。实不相瞒,大爷的病其来已久,其状不轻呀!”

  曾国藩心里一怔,国潢正要抢着说话,他用眼色制止了,说:“弟子眼光虽有点凶,但

  实在只是荷叶塘一个普通的耕读之徒。请问仙师,弟子患的是什么病?”

  丑道人微微一笑,收起棉垫,慢慢地说:“大爷得的是怔忡之症,乃长期心中有大郁结

  不解,积压日久而成。”

  曾国藩点头称是,甚为佩服道人的一针见血。

  “大爷。”丑道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使得曾国藩不自觉地挺起腰板,端坐聆听,“《灵

  枢经》说,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可见神乃人之君。《素问经》说,

  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贫道看大爷堂堂一表,肩可担万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只可

  惜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胧恍惚,语气低微,此乃失神之状也。贫道为大爷惋惜。”

  曾国藩见丑道人谈吐高深,眼力非凡,想此人真非比一般,与之交谈,必定有所收益,

  遂问:“请问仙师,适才言在下之病,乃郁结不解所致,人为何会有郁结?”

  “大爷问得好。”道人莞尔一笑,“凡病之起,多由于郁。郁者,滞而不通之意也。人

  禀七情,皆足以致郁,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凝,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

  思则气结,行气紊乱,皆致壅滞,足以郁结。”

  曾国藩又问:“在下近来常患不寐症,一旦睡着,又怪梦连翩,请问这是何故?”

  “此亦七情所伤之故。”丑道人缓缓答道,“情志伤于心则血气暗耗,神不守舍;伤于

  脾则食纳减少,化源不足,营血亏虚,不能上奉滋养于心,心失所养,以致心神不安而成不

  寐。各种情志又多耗精血,血不养心,亦多致不寐之症。故《景岳全书》上说:‘凡思虑劳

  倦,惊恐忧疑,及别无所累而常多不寐者,总属真阳精血之不足,阴阳不变,而神有不安其

  室耳。’大爷睡中梦多,总因思虑过多之故;思虑过多则心血亏耗,而神游于外,是以多

  梦。”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连连点头,说:“仙师说得甚是深刻。在下之病,的确乃忧思而致

  气不活,血不足,心神摇动,精力亏欠。不过,在下年不到五十,尚思做点事情,盼望早日

  根治此病,略展胸中一点薄愿。请问仙师,有何药物可治疗?”

  丑道人听后,开口笑了起来:“大爷胸襟,贫道亦知。然大爷之病,乃情志不正常而引

  起,无情之草木,岂能治有情之疾病?”

  “难道就不能治吗?”曾国潢忧郁地问。

  “可治,可治。”道人严肃地说,“大爷之病,乃情志所致之心病也。岐黄医世人之身

  病,黄老医世人之心病,愿大爷弃以往处世之道,改行黄老之术,则心可清,气可静,神可

  守舍,精自内敛,百病消除,万愁尽释。”

  丑道人这几句话,真使曾国藩有振聋发聩之感,不觉悚然端坐,病已去了三分。他恭敬

  道:“愿听仙师言其详。”

  “《素问经》上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这既是立身之本,亦

  是处世之方。”丑道人两目灼灼有神地说,“天文地理,自有专著论及,贫道不能详说。这

  人事之学说,依贫道看来,仅只黄老一家道中要害。故太史公论六家之要旨,历数其他五家

  之长短,独对道家褒而不贬。此非太史公一人之私好,实为天下之公论也。《道德经》虽只

  五千言,却揭出人事中极奥极秘之要点,一句‘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便揭橥世上竞争者取胜的诀窍。可惜世人读《道德经》者多,懂《道德经》者少,以《道德

  经》处世立身者更少。大爷想必从小便读过此书,谅那时年轻不更世事,不甚了了。请大爷

  回去后,结合这些年来的人事纠纷,再认真细读十遍,自然世事豁达,病亦随之消除。”

  道人不徐不急、从容平淡的一番话,对于满腹委屈、百思不解的曾国藩来说,犹如一滴

  清油流进了锈坏多年的锁孔,顿时灵泛起来。他起身打躬道:“谢仙师指点。”

  “大爷请坐,如此客气,贫道怎受得了。”道人和蔼地招呼曾国藩坐下,解开床头上的

  小市包,取出一部蓝布封面的书来,双手递过,“大爷,贫道平生一无所有,只有这本宋刻

  《道德经》乃先师所珍传。当年先师曾有言,日后遇到有根底之人,可以将此书赠送。今日

  得遇大爷,亦是贫道三生有幸,愿大爷精读善用,一生成就荣耀、平安泰裕,都在此书之

  中。”

  曾国藩起身接住,丑道人的眼角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谲笑。

  “道长,你还给家兄开个单方吧!”曾国潢见道人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空话,送的是一

  本《道德经》,而不是医书,心中着急:若这样回去,岂不白来了一趟!

  “二爷不必着急。”道人瞟了一眼曾国潢,“我想令兄心中已明白,这部《道德经》便

  是最好的单方了。虽然如此,贫道还得为大爷开一处方。”

  道人磨墨运笔,很快写出一张处方来,交与曾国藩。曾国藩接过处方,问:“弟子还想

  冒昧请教仙师,眼下天气炎热,万物焦燥,弟子更是五内沸腾,如坐蒸笼,为何今日在仙师

  处,总觉有凉风吹拂而不热呢?”

  “大爷所问,一字可回答。”道人套上笔筒,说,“乃静耳。老子说:‘清静天下

  正。’南华真人发挥得更详尽:‘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

  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

  德之至也。’世间凡夫俗子,为名,为利,为妻室,为子孙,心如何静得下来?外感热浪,

  内遭心烦,故燥热难耐。大爷或许忧国忧民,畏谗惧讥,或许心有不解之结,肩有未卸之

  任,也不能静下来,故有如坐蒸笼之感。切脉时,贫道以己心之静感染了大爷,故大爷觉得

  有凉风吹拂而不热。”

  “多谢仙师指点,弟子受益非浅。”曾国藩说。心里叹道:真是惭愧!过去跟镜海师研

  习静字之妙,自认已得阃奥,其实连门槛都没入。到底方外人,排除了俗念,功夫才能到家。

  道人微笑着说:“还是我方才说的两句话,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有的身病起

  源于心病,故还得治本才能奏效。

  大爷回去后,多读几遍《道德经》和《南华真经》,深思反省,再益以所开的处方,自

  然身病心病都可去掉。”

  曾国藩又鞠一躬,发自内心地说:“多谢了!”

  丑道人说:“时候不早了,大爷兄弟也请回家,贫道今日和大爷兄弟一起离开碧云观,

  回庐山黄叶观去,从此采药炼丹,不复与世人交往矣。”

  说罢,和曾国藩兄弟走出碧云观,稽首告别,飘然北去。

  曾国藩望着远去的道人,又一次觉得那洒脱的步伐也似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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