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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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一丑道人给曾国藩谈医道: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

  入夏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近半个月,湘中一带又刮起了火南风。这风像是从一

  座巨大的火炉中喷出似的,吹在人的身上,直如火燎炭烤般地难受。山溪沟渠中的水,全被

  它卷走了,连常年行船的涓水河,也因水浅而断了航。禾田开了坼。几寸宽的坼缝里,四脚

  蛇在爬进爬出。已扬花的禾苗,因缺水而显得格外的枯黄干瘪。什么都是蔫蔫搭搭、半死不

  活的,连狗都懒得多叫一声,成天将肚皮贴在地上,吐出血红的舌头喘粗气。人们在摇头叹

  息。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三十年没有见过这样恶毒的火南风了,这是连年战乱不休,互相残

  杀,引起了天心震怒。火南风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啊!

  午后,天气更加燥热,一向最能吃苦的荷叶塘农夫,这时也忍受不了烈日的无情炙烤,

  都躲在茅屋里不敢出来。四野静悄悄的,只有一声递一声尖厉单调的蝉鸣,从粉墙外的柳树

  叶上,传进黄金堂两边厢房里,合着屋子里混浊不清的老年男子的哼哼声,使这一带的空气

  益发显得滞闷难耐。

  黄金堂东西两边共有十多间厢房,它是曾府中最好的住屋,东边住着曾国藩一家人,西

  边住着曾国荃一家人。去年秋天,曾国华应李续宾之邀去了湖北,紧接着曾国荃也重返吉安

  战场。这几天里,曾国荃的妻子熊氏就要临产了。两个月前,纪泽的妻子贺氏在黄金堂难产

  死去。贺家坳的张师公说黄金堂有鬼,贺氏是被那鬼捉去当了替身,贺氏也要在此找替身。

  熊氏很害怕,一心想请张师公进来捉鬼,但又怕大伯骂。因为曾国藩素来恪遵祖父星冈公家

  教,不准巫师进门。

  妯娌们商量后,决定请张师公在曾国藩午睡时进府来做道场。

  吃过午饭后,看着曾国藩睡下了,张师公带了一个小徒弟,偷偷地进了黄金堂,将熊氏

  卧房关好,在里面点起蜡烛线香,穿上法衣,仗着一把桃木剑,作起法来。一切都是轻轻

  地:轻轻地跳跃,轻轻地念咒,轻轻地敲锣。看看道场快要完了,谁知小徒弟一不慎,将搁

  放在柜顶上的一面锣碰了下来。在这安静的午后,这一面锣掉在铺着青砖的地上,犹如放炮

  打雷,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什么鬼名堂!”正在东边厢房里睡觉的曾国藩被惊醒了,他愤怒地坐起来,大声喊

  叫。西边厢房里,欧阳夫人、熊氏、伍氏几妯娌吓得不敢做声。欧阳夫人忙跑过来,气喘嘘

  嘘地说:“没什么,一面破锣摔下来了。”

  “锣为何摔下来?”曾国藩望着夫人脸色发白,神色惊慌,觉得奇怪。

  “是老黄猫弄下来的。”欧阳夫人急中生智。

  曾国藩走出东厢房,来到正厅。只见西边房门紧闭,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烟气来。

  曾国藩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一脚将门踢开,身穿法衣的张师公和他精心布置的道场,立刻毫

  无遮拦地展现在曾国藩的面前。曾国藩这一气非同小可。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张师公,破

  口大骂:“你是哪个?狗胆包天,敢在我家胡作非为!”

  干瘦的张师公早吓得魂不附体,双膝跪在曾国藩面前,哀求道:“曾大人,小人不是私

  自闯进来的,是九太太要我来的呀!曾大人,你老饶命,饶命!”

  张师公连连磕头,小徒弟看着这个凶神恶煞般的曾大人,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熊氏也

  嘤嘤哭着,挺着大肚子,走到曾国藩身边:“大伯,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叫他来的。大伯,

  你就骂我打我吧!”

  “你们这批蠢猪!”曾国藩瞟了一眼熊氏,又环视着站在一旁的欧阳夫人、伍氏,“祖

  父在生时,是怎么教训的?这两年,我们兄弟在江西不顺利,都是让你们这批贱人把师公巫

  婆引进黄金堂来弄坏的。厚二!”曾国藩高叫满弟曾国葆的乳名,曾国葆慌慌张张地跑来。

  “把这个鸟师公给我赶出去!什么乌七八糟的道场!”说罢,铁青着脸回到了东厢房。

  坐在竹床上,出了半天粗气后,曾国藩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回家守父丧以来,他不断

  地回忆这些年带兵打仗的往事,每一次回忆,都给他增加了一分痛苦。一年多里,他便一直

  在痛苦中度过。比起六年前初回荷叶塘时,曾国藩已判若两人。头发、胡须都开始花白了,

  精力锐减,气势不足,使他成天忧心忡忡。尤其令他不可理解的是,两眼昏花到看方寸大小

  的字都要戴老花眼镜的地步。他哀叹,尚不满五十岁,怎么会如此衰老颓废!他甚至恐惧地

  想到了死。但他绝对不甘心。假若这时真的死去,他曾国藩千年万载都不会瞑目,他那缕屈

  抑不伸的怨魂,日日夜夜都会绕着高嵋山岫,飘在涓水河上,永远不会化开。是的,曾国藩

  怎么想得通呢?这些年来,为了皇上的江山,他真可谓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江西

  的局面一筹莫展,不仅粮饷难筹,连他本人和整个湘勇都受到猜忌。天下不公不平的事,还

  有过于此吗?

  去年回家不久,他收到了湖南巡抚衙门转来的上谕:赏假三个月,假满后仍回江西督办

  军务。他深知江西军务的难办,估计无人可以代替自己,遂援大学士贾桢的先例,请皇上同

  意他在籍终制。皇上不允。曾国藩心中暗自高兴,对付长毛,皇上到底还是知道缺他不可,

  于是趁机向皇上要督抚实权。说非如此,则勇不能带,仗不能打。谁知此时,何桂清正任两

  江总督,他利用两江的富庶,倾尽全力支持江南大营,雄心勃勃地要夺得攻下江宁的首功。

  江南大营在源源不断的银子的鼓励下,打了几场胜仗,形势对清廷有利。咸丰帝便顺水推

  舟,开了他的兵部侍郎缺,命他在籍守制。曾国藩见到这道上谕后,冷得心里直打颤,隐隐

  觉得自己好比一个弃妇似的,孤零零,冷冰冰。

  后来,湘勇捷报频传。先是收复薪水、广济、黄梅、小池口,接着水师外江内湖会合,

  夺取了湖口,打下了梅家洲。

  四月,又一举攻克九江城,林启容的一万七千名太平军全军覆没。为此,官文、胡林翼

  赏加太子少保衔,李续宾赏加巡抚衔,杨载福实授水师提督,彭玉麟授按察使衔,均赏穿黄

  马褂。消息传来,曾国藩又喜又愧。喜的是自己亲手创建的湘勇,建立了如此辉煌的战功;

  惭愧的是自己过去自视太高了。这一年多来不在前线,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在胡林翼、李续

  宾、杨载福、彭玉麟的指挥下,反而打得更好。看来,对付长毛的能人多得很。

  于是,曾国藩又添三分痛苦:照这样下去,湘勇很有可能在一年半载中便打下江宁;自

  己建的军队,却让别人驱使着,摘下那颗盖世硕果。这个滋味,曾国藩无论如何不愿意去品

  尝。他几次想向皇上请缨,但终究不敢下笔。这样出尔反尔,岂不贻笑天下?思前想后,左

  右为难,曾国藩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心情愈来愈烦躁。这一向,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常常无

  端发脾气,弄得曾府上下,人人提心吊胆。但他毕竟还是有节制的,像刚才这样粗暴的行

  动、粗鄙的话,过去还没有出现过。今天发作,事出有因。

  铜锣掉在地上之前,他正在作一个恶梦:江宁攻下了,最先冲进城里的,竟是僧格林沁

  的蒙古马队,接下来的是耀武扬威的旗兵、绿营,多隆阿、官文、桂明等人骑在高头大马

  上,神气十足地走在前列;江面上,何桂清指挥着胡林翼、李续宾、彭玉麟、杨载福等人在

  摇旗呐喊,城门外、大江里,四处是湘勇血肉模糊的尸首。一会儿,咸丰帝来到了江宁,接

  受了僧格林沁的献俘。皇上给每位立功者都赏了一件黄马褂。

  江宁城里,一片金灿灿的。忽然,曾国藩惊讶地发现,德音杭布也披着一件黄马褂,在

  向皇上哭诉着什么。皇上听着听着,大喝一声:“带曾国藩!”曾国藩心惊肉跳。正在这

  时,哐啷一声,他惊醒过来了……

  欧阳夫人端来一碗冰糖莲羹。他吃了两口,心里略觉舒坦一点:“九弟妹还在哭吗?”

  “还在哭,劝都劝不住,她说她一个人在这里害怕。”欧阳夫人拿起竹床上一把大蒲

  扇,轻轻地给丈夫扇着,“你们男人哪里晓得,女人生孩子,和男人上战场一个样,肚子一

  旦发作,是生是死,难以预料,况且贺妹子死去不久,你叫弟妹怎么不怕?她说大伯不让捉

  鬼,她就打发人去叫老九回来壮胆。”

  “真是妇道人家!老九为女人生孩子回来,他的脸往哪里放?”想起兄弟在前线打仗卖

  命,自己为这点事对弟妹大发脾气,太对兄弟不住了。曾国藩怀着歉意对夫人说,“你再过

  去对她说,刚才是大伯不对。大伯这一向心烦,容易发脾气。再说,她违背祖训,偷偷请师

  公到家里来作道场也不对。若是真害怕,明天派一顶轿,送她回娘家去生孩子,满月后再回

  来,大伯为她母子接风。”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欧阳夫人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顺手接过空碗,说,“我

  这就去告诉九弟妹。”

  “哥,那个骗人的张师公走了。”过了一会,国潢进来禀告,“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警告他,今后若再进曾府大门,我就打断他的狗腿。张师公说他再不敢来了。”

  这些年,曾府四爷经营家政,比以往更神气、派头更大了。这不仅因为老六、老九每攻

  下一座城池时,便大量往家里搬运金银财宝,还因为曾家手握重兵;乱世年头,谁个不畏

  惧,不巴结?湘勇在外面打仗,湘乡县四十三都的反应,比上报给皇上的奏章还要来得快而

  准确。只要看到永丰河、涓水河上行驶着装满货物的船队,便可知湘勇最近打了胜仗。祖祖

  辈辈穷怕了的作田人,看着这些财物,眼热得不得了,都要把儿子、丈夫往湘勇里送。自己

  找上门的,辗转托人说情的,天天不断,把个曾四爷捧得晕晕乎乎。这一年多来,国潢见哥

  哥心情不好,时常生病,心里很着急,四处延医求药,打听偏方,一心巴望哥哥早日恢复健

  康,好重上战场,为曾家攫取更多的财富更高的地位。昨天,他又有了新发现。

  “哥,蒋市街碧云观里来了个游方道士,有起死回生的绝技,什么疑难怪病,他都可以

  治得好。明天我陪哥去见见他如何?”

  “一个游方道士能有这样高的医术?”曾国藩怀疑地问,“你听谁说的?”

  “雁门师亲口对我说的。”国潢坐到竹床另一头,神秘地说,“雁门师前几天到碧云观

  去寻访老友九还道长,见观里有一位面孔丑得出奇的新道长。九还道长介绍说,这是他的道

  友,新近从广西游历到此。雁门师见他脸虽难看,却仙风道骨,因而喜欢。丑道长也钦佩雁

  门师的学问。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当夜,雁门师留宿碧云观,又谈到深夜。谁知兴奋过头,

  雁门师的老气痛病发作了,急得九还道长手足无措。丑道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根银针来,在

  雁门师的耳根上扎了一针。真是怪事!雁门师马上就不痛了。他于是知丑道人医术精湛,向

  道长求断根之方。丑道长开了一个药方。雁门师服了两三剂后,觉得精神大振,手脚轻便,

  仿佛年轻了十岁。雁门师昨天到碧云观去道谢,丑道人要他切莫外传,说从不替凡夫俗子看

  病。我昨天到蒋市街,恰遇雁门师出观。他悄悄地告诉我这件事,要哥亲到碧云观去拜访这

  位道人。”

  曾国藩素来尊敬这位给他启蒙的忠厚塾师,既然是雁门师的亲身经历,还有什么可怀疑

  的!

  蒋市街离荷叶塘有十七里路。第二天,兄弟俩起个大早,乘两顶竹凉轿,趁着上午凉快

  的时候,赶到了碧云观前。

  建在蒋市街的碧云观已有两百年的历史了。观不大,几间草房,一圈竹篱,向来不大引

  人注目。三十年前,曾国藩还未考取秀才。一次,他挑了几十个自家编织的菜篮子赶蒋市街

  的集,想换几个纸笔钱。毕竟是读书人,总觉得做买卖是丢脸的事,曾国藩急着要脱手,把

  价钱压低,买主都围在他的摊子前面。这下惹怒了另外两个卖菜篮子的汉子。曾国藩和他们

  争辩。那两个汉子讲不过他,便来蛮的。正在这时,从碧云观里走出一位道长,喝退了那两

  个大汉,把曾国藩带进观里,请他喝茶,并劝他不要出来卖东西,这不是读书人做的事。曾

  国藩十分感激。后来,曾国藩进了翰林院,想寄点银子给道长修观,一打听,道长早已仙

  逝,便也作罢了。今日来到这里,见碧云观与三十年前并无多大差别,而自己却由昔日的英

  俊少年变得衰老不堪了。曾国藩心里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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