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170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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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170

  四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原来,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

  “沅甫,你疯了!”曾国藩冷冷地看着因情绪激昂而红了脸的弟弟,生气地说。

  “大哥。”曾国荃压低声音,焦急地说,“这桩事,打下安庆后我就想过了。我也晓得

  润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侧击试探过你,大哥那时不同意是对的,因为时机不到,而现

  在时机到了。吉字大营攻下长毛盘踞十多年的老巢,军威无敌于天下,所有八旗、绿营都不

  是我们的对手。现在朝廷要追查金银下落,吉字营上下怨声载道,正是我们利用的好时候。

  吉字大营五万,雪琴、厚庵水师两万,还有鲍春霆的两万,张运兰、萧启江的三万,这十二

  万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军,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会死心塌地跟着

  干。左宗棠要是不从,就干掉他!大哥,你把这支人马交给我,不出两年,我保证叫天下所

  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称臣。”曾国荃越说越得意忘形,曾国藩越听脸色越阴沉。曾国荃心

  想,大哥素来谨慎,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轻易作出决定,不做声,便是在心中盘算。他进

  一步撩拨,“大哥,大清立国以来,只有吴三桂、耿精忠几个汉人手里有过军队,这些军队

  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后人都说吴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是朝廷逼出来

  的。”

  曾国藩心里猛一惊,觉得弟弟的话有道理,过去自己也是指责吴三桂的。也可能事实真

  的如沅甫所言,吴三桂造反是逼出来的。

  “朝廷也在逼我们了。”曾国荃气得咬牙切齿,“走了一千多号人,与打下金陵相比算

  得了什么?如此声色俱厉地训斥,居心何在?口口声声追查长毛金银的下落,无非是说我们

  私吞了,好为将来抄家张本。大哥,这十二万湘军在你的手里,朝廷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神

  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轮到我们兄弟了。”曾国荃长叹一声粗

  气后,恶狠狠地对着曾国藩说,“大哥,我们这是何苦来!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难道就是

  要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吗?盛四昨日对我讲,家里起新屋上大梁时,木匠们都唱:两江总督

  太细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说当年太公梦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条龙,因怕官府追查,才谎

  说是蟒蛇。大哥。”曾国荃扯着曾国藩的衣袖口,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慢慢地吐

  出,“满人气数已尽,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呀!”

  曾国藩坐在对面,听着弟弟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里话,仿佛觉得阴风阵阵,浑身发

  冷。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让他无休止地说下去,这里面只要有一句话被人告发,就可能立即招

  来灭族惨祸。此时自己已被搅得心烦意乱,难以说服他。

  办法只有一个,便是马上离开。

  “老九,你今天情绪有点失常,可能是湿毒引起心里烦躁的缘故。你静下心来,好好躺

  着,我叫人来给你看看病。”说罢,不等曾国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要荆七把盛四叫来。“盛四。”问明属实后,曾国藩气极了,

  “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样蠢;这种话也是随便能说的?假若你不是我的亲外甥,

  我今天就一刀杀了你!”盛四一听,吓得忙跪在大舅的脚下叩头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

  叶塘去,警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若哪个敢再说半句做皇帝、真龙天子的话,就要四爷割他

  的舌头,听明白了吗?”

  打发了盛四后,曾国藩才略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枝安魂香,盘腿坐在床上,将这两天

  来发生的一切细细地深深地思考着。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对的,但要自己做赵匡胤,

  却万万不能接受。这种话,曾国藩已经是第五次听到了。

  第一次出自王闿运之口,他为之心跳血涌。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劝说试探,他置之不

  理。第三次是王闿运为肃顺当说客,他视之为狂妄。第四次是王韬的无知妄言,他不客气地

  加以训斥。难道这一次就如沅甫所说的时机成熟了吗?曾国藩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时机,

  对于他来说,这一辈子都没有成熟的可能性。这一点,他比所有劝他问鼎的人都清醒得多。

  如果说,朝廷对于长毛的起事,对于吏治的腐败,对于民生的凋敝,对于洋人的欺凌,都是

  软弱无能、束手无策的话,对汉人的防范,尤其是对握有重兵的汉人的防范,却是老谋深

  算、戒备森严的。咸丰帝询问王世全赠剑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级处分,刚任命署鄂抚又急

  忙撤销,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军营,多隆阿从金陵来到武昌,这一件件一桩桩往事,刻在曾

  国藩的脑海深处,并时常冒出来,刺痛他的心。眼下虽然湘军兵力在苏、浙、赣、皖南等处

  占着绝对优势,但官文、冯子材、都兴阿等环伺四周,尤其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虎视眈

  眈。所有这一切,似乎早就为着防备湘军而部署的,只等湘军一有反叛端倪,便会四面包

  围。还有左宗棠、沈葆桢,位列督抚,战功赫赫,对曾国藩的不满情绪早已暴露,而朝廷竭

  力笼络,有意扩大内部裂缝,从而达到分化的目的。

  可以说,从曾国藩手中掌握几千团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对他存有相当大的戒备之心,到

  现在不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他的名声和功劳的隆盛而加强。

  倘若与朝廷分庭抗礼,第一个站出来坚决反对的便是湘军内部的人,而这人一定便是目

  空一切、睥睨天下的左宗棠。

  曾国藩心想,老九太简单了,论打仗,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内将才,没有一个人

  是他的对手。到那时,左宗棠处极有利之形势,集全国之粮饷兵力,消灭曾氏家族的湘军,

  要比打败长毛容易得多。

  一枝香燃完了,曾国藩下床来活动一下酸胀的双腿,又点燃一枝,重又盘腿坐到床上,

  继续着刚才的思索。

  即使侥幸黄袍在身上穿稳了,这个心高气傲、倔强狠恶的老九,既然可以把黄袍披在自

  己的肩上,就可以随时把黄袍取走。斧声烛影,千古之谜,老九不就是赵光义吗?一向对兄

  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大,有一百个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曾国藩上下两排牙齿在嘴里

  左右错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摩擦声,两腮时紧时松,双目木然冷漠。让我背上个乱臣贼子

  的千古骂名,他却轻轻松松地子孙相传,稳坐江山,老九的算盘拨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

  轻烟袅袅直上,越来越淡,直到淡得没有了,曾国藩对弟弟也越来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穿他

  的五脏六腑、灵府深处。

  是的,曾国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赵匡胤那样无父无君、犯上作乱的叛臣逆子。

  三十年前,他还只是荷叶塘乡下一个农家子弟,卑微得像路边一根草,低贱得像桌下一条

  狗,如今贵为甲侯,权绾两江,声动四海,名重五岳,还不都是出自天恩,源于皇家吗?借

  助它给自己的一切,又来背叛它,反对它,良心何在?失败了,固然理所当然地要遗臭万

  年,猪狗不如;就算成功了,过去自己所说的那些忠诚敬上之类的话,不都是欺天瞒地的谎

  言假话?那些告诫子弟的谆谆家教,不都会成为后世训子的反面教材吗?一生抱负,千秋名

  节,都绝对不容许他曾国藩有丝毫不臣之念!

  还有,金陵已攻下,举国都盼望早息战火,铸剑为锄,若自己再树起反旗,岂不又把千

  千万万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

  出于一个儒家信徒的良知,曾国藩也不愿意这样做。

  笔直上升的烟柱忽地断掉,第二枝香也已燃完,要细心思考的问题太多了,曾国藩下得

  床来,又点上一枝。既然不按沅甫说的办,就必须更加事事小心谨慎,务必取得朝廷的充分

  信赖。曾国藩想,最使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手下这十多万水陆湘军。数百个军营皆系将官

  私募,三千里长江无一船不挂曾字旗,这在本朝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怎不令太后、皇上心神

  不安?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况且进城后湘军的表现,也足

  使曾国藩失望了。这样的军队,即使不撤,也不能打仗了。不如裁去五万八万,既令朝廷放

  心,也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

  再一个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人心,苦了亿万百姓,肥了数千局吏。现在金陵已

  经攻下,若再照解厘金,必然招致民怨沸腾,得罪地方。第一个先撤的是湖南东征局!作出

  这两个决定后,曾国藩的心头略觉宽松。他刚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今年是乡试正科,

  要立即把贡院修复,务必赶上今科乡试。

  清初时设江南省,包括安徽、江苏两地,康熙六年这两地分为两省,但乡试没有分闱,

  一直在一起,故录取名额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荟萃,英杰辈出,一甲三鼎中数江南举子最

  多,故江南乡试,历来为天下注目。自从金陵落入太平军之手后,江南乡试已中断十多年

  了,这中间仅咸丰九年在杭州借闱开科一次,又因录取名额不足,失去了会试的机会。

  收复安庆后,曾国藩曾准备在安庆设一考棚,将安徽与江苏分开,先在安庆单行乡试,

  但后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齐而未果。那些急于仕进的江南读书子弟,眼巴巴地看着别省开科

  取士,新举人们肥马轻裘,自己满腹经纶而无法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复江

  南乡试了。此事一公开,不知有多少人欢喜雀跃,破涕开颜!

  如果说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备,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么这件事更是深

  得全国士子之心!曾国藩想到这里,终于摆脱了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负担,心情松快多了。

  “大人,萧军门带着三十多位将领前来叩见,说有要事禀告。”荆七推门进来,说完后

  垂手站在一旁。

  他们来干什么?曾国藩坐在椅子上,心里思考着,一只手慢慢地梳理胡须。上上下下地

  梳理几遍后,脸上露出一丝淡笑。

  “更衣!”曾国藩起身,荆七随即捧来了朝服。除开跪接圣旨、重要会议及朔望朝贺

  外,曾国藩接见部属时通常只着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酱色马褂,从不用皮

  货,更没有貂、狐、猞猁等珍贵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镇,咸丰帝赏赐了一件狐腿马褂,他只

  试穿了一下,表示对圣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叶塘珍藏起来。夏天永远是玄色或灰

  白色布长衫,也不穿丝绸衣裤。今天曾国藩一反常态,大热天气穿上严严实实的朝服,威严

  庄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帅椅上,两眼如电光般地平视前方。萧孚泗等人见此情景,心里先就有

  三分怯了。

  “诸位找我有何贵干?”浓重的湘乡官话宽厚宏亮,在大厅里回响。

  萧孚泗、朱洪章、刘连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坐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

  不敢先开口。萧孚泗轻轻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声说:“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说吧!”彭毓

  橘见众人都拿眼睛望着他,分明也是推他出头的样子。他想,看来义不容辞了,便正了正衣

  冠,站起来说:“中堂大人,众位将军在营房里议论,说朝廷硬逼我们交银子,其实又没

  有,都不知如何办才是,特来请示大人。”说完,偷偷地望了曾国藩一眼。只见曾国藩两只

  榛色眸子正凝视着自己,就像两把尖刀向心脏刺来。彭毓橘一阵恐惧,忙坐下来,心不停地

  跳。

  “彭毓橘!”

  彭毓橘见曾国藩叫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你是怎么想的呢?”彭毓橘一时答不上来,四下望着众人,刘连捷对他努努嘴,示意

  他大胆说。

  “大人,金陵城里的确没有金银,众位将军从哪里找得来?都想请大人给皇太后、皇上

  上个折子,免了这桩事算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气说完这番话后,觉得两腿

  发软,迫不及待地坐下来。

  “都说金陵是长毛的小天堂,金银如海,财货如山,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皇太后、皇上

  会相信吗?”曾国藩仍旧梳理他的胡须,语气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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