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169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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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169

  三荣封伯爵的次日,曾国荃病了

  第二天一早,便传出曾国荃生病拒绝会客的话,曾国藩闻之大惊,急忙走进弟弟的卧

  房,果然见他睡在床上。原来,曾国荃听到上谕指名道姓地斥责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怨气,

  一夜未睡。到了后半夜,竟然浑身起了红色小斑点,左肩下还长了一个肉包,居然有铜钱大。

  “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曾国藩安慰道,“前几个月辛劳过度,日夜守在战

  场,毒气攻心,现在发出来最好。”

  “大哥。”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厉害,“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

  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心里难受呀!”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难受?”曾国藩慈爱地凝视着弟弟,其实他已知七八分。昨

  夜,曾国藩也一夜没睡好,对日里同时接到的两道上谕想得很多很深。这些年来,他服膺丑

  道人的高论,在孔孟程朱之学的基础上杂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来保养恬淡之心,以柔退

  谦让来调和上下左右的关系,对于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为满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赏

  赐,倒是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赏”“兔死狗烹”等历史教训时常萦绕脑际。近来,他

  又把《史记·淮阴侯列传》《唐书·李德裕传》《明史·蓝玉传》等翻阅了一遍。历史上那

  些惨痛的故事使他心惊肉跳,他告诫自己此时更应百倍谨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

  和他的部属们没有把自己往日的规劝记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纵火烧天王

  宫,将金银财宝尽数掳掠,日后免不了要遭世间讥劾,难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国藩没有料

  到,朝廷的指责竟会来得这样快,措辞竟会这样严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什么,已经是

  非常明白的了。

  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

  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

  意:阁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俗;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

  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态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诵读再三,对老友的关心感激

  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有意

  识到这一点,今天必须向他郑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

  循。”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国荃见大哥楞住

  了,知话说得过急,忙补充道:“大哥创建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劳还

  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国荃这一补充,反而使曾国藩心里凉了半截,为弟弟的狂妄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

  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不应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

  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你为

  此难受太不应该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大哥

  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居然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

  色道,“须知隔墙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

  屈又很自负。

  “老九,”曾国藩严肃地说,“那天在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

  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这样一桩震铄古今的大事业,岂能全由人力?你纵然本事大,也要

  让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

  钱了嘛!”曾国荃不理会大哥的苦心,依旧高喉大嗓地发泄愤恨。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劳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

  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

  同感,但此时不能附和他,否则将火上加油。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

  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

  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显然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

  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

  章,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相

  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这样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为自己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员嫉

  妒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这样的折子呢?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

  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谊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

  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

  “还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觉得舒服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

  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

  “这个也由我去向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慰弟弟,心里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

  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问题是银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压低了声

  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轻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

  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

  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

  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

  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

  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

  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

  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

  地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

  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

  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

  “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

  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

  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

  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

  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

  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

  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

  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

  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

  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

  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

  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

  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

  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

  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神秘地呼唤,曾国藩觉得有点异样,“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

  到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什么?”新侯爵已觉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

  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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