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了却天下心头事_美人天下之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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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了却天下心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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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平含笑,端起绣案旁的茶盏抿了些:“并非是她不擅长,只是,她太过在意朝堂的认可,反而无心细微琐事了。”

  “元妃娘娘,绣品染血了怎么办?”同欢觉得这件双面绣屏是她与升平绣了三个月的结果,如今被血染了实在万分可惜,她以纤细的手指不舍的抚摸染血处,有些烦恼。

  “扔掉。”升平对身外之物向来不觉得惋惜,她将茶盏放置绣案,随即又对后殿道:“魏公,本宫已经应你所求,你以什么来谢本宫?”

  魏征闻言立即恭恭敬敬由后殿转出,身边还跟随着顽皮世事不知的杨侑。杨侑见太傅与姑母鞠躬施礼以示感谢,他也依葫芦画瓢做了样子,一大一小的两人个人向升平拱手抱拳,像刻了模子拓出来的父子般可笑。

  升平见状欣然,会心微笑:“侑儿过来。”侑儿得到姑母的赦令,立即像顽猴般扑上去,一个用力过猛险些将升平撞倒在地,同欢啊的一声,连忙扶住升平背后险些跌落的茶盏。

  姑侄俩乐了一阵子,魏征端端正正伫立远处,见元妃和代王嬉闹欢快不禁扬起嘴角。

  “魏公,其实你大可不必借用本宫之口来达成目的。皇后她心中早有盘算,只是不肯授他人把柄才对长孙无忌的建议视而不见的。”升平搂住侑儿,缓缓抬头望了一眼魏征。“她更偏向你心中所想的解决办法。”

  每次与升平对视魏征总觉得自己心中起伏不定,再难淡定从容对答,他捋了胡须刻意转移自己的视线望向殿门敛住心神:“只是臣未料元妃娘娘肯不计前嫌与皇后共商国事。”

  侑儿见两人深聊不理睬自己摇晃着升平胳臂,升平腾出手与他玩耍,对魏征淡淡一笑:“皇后与本宫原本就没什么间隙,何来不计前嫌?”

  魏征惊讶回首望向升平,察觉升平正坦然与自己对视,察觉自己失礼冒犯立即垂下视线:“方才是臣失言了。其实尉迟公与长孙无忌素来不和,即便明知长孙无忌此次的疏议有理也不肯采纳。臣使此手段只是希望国事能妥善速决而已,并非有意专逞。”

  “同欢,赐座,烹茶与魏公品尝。”升平态度依旧从容,不曾责怪魏征什么。同欢在远处为魏征搬过坐榻,魏征向升平拱手施礼还谢掀袍落座。

  而后同欢在他身边以精致银蓖檀壶滤茶,手指微颤,颈项绯红,时不时抬眼望一望魏征。

  升平端起身边茶盏细细品尝,侑儿见了也嚷着要:“姑母,侑儿也要。”

  魏征以拳掩唇咳嗽一声,侑儿听见太傅咳嗽立即绷紧了身子,缩了身子和头,毕恭毕敬对升平伸出一双小手,奶声奶气道:“姑母,侑儿口渴,请姑母赐茶给侑儿品尝。”

  升平慈爱的笑了,将手中的半盏茶给了杨侑,杨侑双手捧着茶盏慢慢吮了一口,又交还给升平道:“姑母,侑儿已品过茶了,谢姑母赐茶。”

  “若没有太傅谆谆教诱,代王难能知道如此多的宫廷礼仪。太傅日常辛苦了。”升平收回杨侑送来的茶盏,轻缓语调对魏征赞许,魏征闻言慌忙起身还礼:“元妃娘娘谬赞了,此乃臣的份内事,魏征不堪如此重谢。”

  “魏公也无需如此客套,当日登基时你为皇上解围一事本宫始终感念在心,不曾道谢过。”升平轻声道,“如今魏公又辛苦教导代王,本宫真不知该如何谢魏公才是。”

  魏征因升平连番感谢心中顿觉暖融,慌忙起身再还礼,因行动过于慌乱带落了榻垫,同欢疾步上前为他拾起,魏征容色略有尴尬。

  升平宽容笑道:“既是如此,本宫以后不再谢就是,魏公无需吓成这样。”

  升平善解人意为他缓和尴尬,魏征怎能不知,他忽觉眼前这个艳色女子并非如自己先前怀疑那般生性放荡个性阴狠,脱离傲然外表她不过也是个懂人心意的淡然从容的女子。

  魏征恍惚的端起茶盏喝茶,茶盏端至嘴边才发现茶盏已经空了,同欢见状再滤过与他添满。茶中飘渺的香气似醇美酒浆不觉薰得人心神摇曳,他刻意不再抬头,细细品味果然有些香气:“敛雪白蕊间?”

  侑儿觉得大殿空气沉闷,略略有些瞌睡了,升平将他放置在自己双膝上,斜肩搂住他的肩膀,待到侑儿换了舒服姿势才抬头笑答:“烹雨碧叶中。”

  清盈的茶汤在茶盏里浮影荡漾,绿莹莹使人心脾大开。魏征不由感叹唏嘘:“臣只听闻隋朝宫人喜爱烹茶,却不曾有幸一品,如今元妃娘娘赐予此茶也算了了臣的苦念。”

  同欢将侑儿抱去内殿入睡,升平和魏征两人目光追随同欢身影直至殿门阖拢收回,升平方才莞尔一笑:“魏公果然博学,正是隋朝的烹茶方式。”她似乎因此茶想起过往,笑意满满:“此法当年盛行一时,最难掌握的是烹茶手法,本宫学了许久才得皮毛,教给同欢。”

  魏征闻言喟然长叹,“烹茶功夫确实太难掌握,需滤九蓄九沏,留最清淡一道萦绕水晰茶香的浅浅滋味来品味,所以当今皇上觉得过于靡费不曾继留,有些可惜了。”

  “如果真觉得惋惜,魏公何不建议皇上留下这个烹茶方式?”升平仿佛无心建议,实则暗中观察魏征的神色。

  魏征摇头正色:“万万不可。事物皆有美好,臣怎能全部保留下来?如今大唐国力渐渐强盛,国库充裕,正需皇上为天下臣民表率俭朴之时,臣纵然可惜烹茶方式失传,却绝不会为此劝君主奢靡浪费。”

  升平见他回答的如此一本正经,不禁哑然一笑:“不过是个闲叙,魏公居然能与朝堂联系在一起,又洋洋洒洒教导本宫这番言论,看来魏公也是个认真的人……”

  魏征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非常无趣,也是赧然一笑:“元妃娘娘倒是提醒了臣,原本这件事也不至于如此郑重。”他许言完毕又思明日朝堂,脸色肃严道:“不过,臣窃以为元妃娘娘可与皇后一同打理朝事。”

  升平立即敛了笑容,“本宫不愿,元妃这个身份不容许本宫迈入朝堂。”

  “臣知道元妃娘娘的意思,元妃娘娘是担忧自己干扰朝事被臣官非议,进而带祸给代王……”魏征停顿片刻,又说:“只是元妃娘娘是否有想过,即使元妃娘娘不参与朝政,代王也未必安心无祸呢。”

  两人对视,升平心中一动,魏征见升平沉思立即话锋一转:“更何况,来日元妃娘娘终究还是会诞育皇嗣的,难道元妃娘娘不必为皇嗣的前途思虑吗?”

  寂静大殿,远远座着一对男女君臣,她深思蹩眉,他则坦然诚挚。

  同欢照拂杨侑入睡后外出,见升平与魏征对坐皆不言语,一时忐忑不安,蹑手蹑脚又躲了回去。

  “魏公,即便本宫诞育皇嗣,也不过就是个元妃之子。”升平提及此事黯然神伤,有些难言的落寞浮现眼底。

  魏征噤声,凝望她怆然神色心中略有些怜惜:“元妃娘娘身居后宫多年应该知晓,元妃与皇后,其实不过只需一步而已。”

  升平猝然抬头,魏征见她锐利目光扫来立即垂首躲避视线,不敢与她的目光对碰。

  升平静静望了魏征许久,才不动声色道:“看来,本宫真该将你视为知己。”

  魏征立即躬身下跪回答:“谢,元妃娘娘。”

  大唐建国以来,首次由皇后代圣职批阅朝堂奏章,怎能不惊动所有朝臣?

  空旷金碧朝堂上遮挡一道纱幔珠帘,长孙无垢身处帘后手持蘸满的圆润朱笔落在纸绢上,台下文武朝臣面面相觑不由得屏住呼吸。

  前列四位辅国朝臣心怀揣测却又佯装气定神闲,唯独魏征抿了抿下颌的胡须,面露淡定笑容,将耳边私语一一蔽去。

  一旦长孙无垢从此开始批阅奏章,意味着日后五大辅臣再有争议皆需经她审读。终于等到妹子握权的长孙无忌不由面露窃喜神色,轻蔑瞥了眼一旁的尉迟公。

  脸色铁青的尉迟公则回头睇了一眼魏征,魏征见他正心含怒气额角青筋绽露,只是沉默,尉迟公见魏征也不上前表明态度,只得重重叹口气,气息凝重带动下颌乌黑的胡须也露出几根黄白来。

  新皇后宫伶仃,更无子嗣。皇后长孙无垢在朝堂上有兄长长孙无忌辅助,另一个颇受宠爱的元妃不曾有外戚干预朝政。若果真需有人定夺国事,尉迟公倒宁愿那人是元妃,至少由元妃定夺国事无需惧畏外戚之祸。

  从前长孙无忌凭借妹子在皇宫里母仪天下,连同九司人马尽握在手,此番长孙无垢一旦再掌朝堂政事,他们兄妹二人怕是如虎添翼,使得一干朝臣不得不提防大权旁落。

  或许,利用元妃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对策颇为可行。至少缺少宠幸皇后必然难育,来日迟早会被皇上废入冷宫,而元妃出头之日则指日可待。只是,如此一般他又担心拥戴杨氏的旧臣贼心不死,欲借元妃光耀萌生复发,甚至重新复辟旧日王朝。

  两权相较,果然难择良策。

  尉迟公这厢摇摆不定,房玄龄为人正直不耐猜疑,魏征明知最终结果坦然面对,长孙无忌对大权尽握欣喜雀跃,褚遂良则地位低微另怀心事,五人伫立在朝堂上皆沉默不语。

  长孙无垢抬起朱砂笔,先与台下文武百官谦语:“本宫虽然身代圣职,却仍知自身浅思少虑,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臣公谏言递策才是。”

  长孙无忌不等下方有反驳声气,向前疾行一步,拱手擎住由宫人转交的批阅纸绢,展开后扫了扫上书披奏,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笑容,他随手转手交给魏征:“魏公,请读吧。”

  魏公手握旨绢颌首,缓缓展开,见疏议后长孙无垢批阅的几行清秀小篆正如升平所说那般记录。他无声笑笑,随即高声诵读。

  大殿上众臣停止窃窃私语,全部倾耳聆听,长孙无垢则缓缓坐在凤藻案后挺直了脊背。

  盛装美服,紫绶双佩的她平静的俯视台下每个人的容貌表情,再没有前一日的怯懦难安。如今尽握朝堂的她已经不再对此处惊心胆颤,没有人察觉她正在逐渐适应这种被万种瞩目的感受。

  圣旨宣读完毕,尉迟公紧皱双眉,魏征则欣然不语,房玄龄有些惊愕,褚遂良神态颇为复杂,唯有长孙无忌心中愉悦立即跪倒在地,向上方的长孙皇后三叩九拜,口诵万岁圣明。

  群臣见辅国大臣仍有四人未有表态,倒是不敢轻举妄动怔怔的立满大殿。魏征望了望皇后凤座前的垂幔珠帘,似若有所思在等候某人。

  须臾台上台下僵峙片刻,垂幔被纤纤素手掀起,珠帘后的升平越过众人视线行至凤藻案旁。她一身艳紫宫装,玉带长佩,白色披麾下缘拖曳华贵的坠珠紫色敝屣长裙,凤钗钿额遮住犀利美目,俯身与长孙无垢施礼时,也同时侧目观察阶下朝臣神色。

  升平与魏征视线隔帘相对,他捋胡须坦然向她微笑,似知升平必会定出现般从容不迫。

  升平回首,在心中重重叹息,魏征昨日所说的话句句在理。宫阙之中哪容得置身世外,即便现在不与长孙无垢争抢皇后荣耀,长孙无忌也不会容忍杨侑留在京城存活终身。若是跟他们兄妹争了些许锋芒,或许侑儿还能有逃避圈禁的机会。

  升平知道李世民对自己宠爱有嘉,她也知道如今只需一步便可踏上凤榻宝座,但中间需历经多少风雨根本无人知晓,成功,她便拥有权力与亲人的生命,失败,恐怕连寻常百姓的生活也难妄想。

  升平只能默默安抚自己,此刻迈入朝堂,为的是日后的挣扎,既然不想束手就擒,就必须先行一步险棋将住对方。

  见到升平来朝堂议政长孙无垢的态度非常微妙。昨夜她尚且觉得若能有升平相互扶持也好过独自一人挣扎,可今日得到朝臣赞许后她又觉得升平一旦展露才能必然引得朝臣倒戈。

  长孙无垢一边盛情搀扶升平与自己同坐,一边定定望着台下已经匍匐在地的兄长。似在示好,又似在求助。

  朝臣见元妃也来一同临政更是不敢擅动,尉迟公和魏征倒觉得此举甚妙,不仅可以牵制长孙氏兄妹,更能排除外戚隐患。

  因此两人破例与长孙无忌一同下跪奉迎元妃。房玄龄虽然并不赞同后宫干涉朝堂,但此时朝臣派系纷杂,必须倚仗皇权来定夺安稳,如此看来,两后妃同坐朝堂共同议事也未尝不可。他隔着纱幔端量过去,一素一艳两人裙摆也算相间适宜,他随后亦掀起长袍跪倒在地。

  褚遂良为臣,官阶略低于前四位辅政大臣,见其他几人已甘愿赞同一后一妃临朝听证也再不能多说其他,跪在长孙无忌身旁沉色不语。

  见辅国五臣已经悉数下拜,其他朝臣才能定下主意,纷纷叩首跪倒在丹陛下三呼万岁。

  垂幔珠帘后,升平与长孙无垢互视一眼虚以笑意,却又各自别首沉色。她们因同一位男子并肩而坐,她们因各有心事异心分视,身份注定她们心中无法抹去的隔阂,即使被迫一日平静相处也不能做到全无芥蒂的融洽。

  只怕下方匍匐的朝臣以为此乃艳羡天下的福气,皇上能拥有藏隐宫阙最睿智美艳的双凰,该是何等曼妙滋味......

  冬日寂寥,雪起雪融,不知何时漫漫冬日才能过去。

  升平与长孙无垢自那日一同升殿起,同处两仪殿审读奏章。按朝规五位辅国大臣原不用事事请奏,偏自从那日后妃两人临朝后,五人一反常态开始习惯推诿权责,事无巨细皆送达后妃手中审阅。

  升平倚在床榻边,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绣绷,拈金丝成缕,一针一线认真穿在玄黑纱上。长孙无垢则端坐在龙案前,手持朱笔,,蘸满朱砂,对着洋洋洒洒奏章咬唇思索。

  同欢见长孙无垢认真模样,心中抑不住的蔑视,守谨则以升平慵懒不端的行径为耻不屑相顾,大殿上熏香暖炉各自伫立一顶,仿若两人此时的行径,怎样也合不在一起。

  “黄河凌汛已至,需加再拨国库万两白银雇能工追赶工期。”长孙无垢轻声喃喃,她拧眉停顿,而后抬笔批复:“准。”

  升平手持绣绷停在面前,思索后轻声道:“若能在损毁大堤周围雇佣当地灾民,灾民因修堤返家心切,即便不许银两仍会为家园轻易被毁忧心重重,不必再添银两,只需将定额散予他们,定会加力而行度过汛期。”

  长孙无垢双唇开合似想反驳升平臆断,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沉吟半晌才默默垂首以朱笔将准字勾画掉,又在旁写下一行小字:以原薪予灾民,必然事半功倍。倍字最后一笔,她神思恍惚,笔尖拖曳未抬流下大滴朱砂,似心间鲜血蕴在其上。

  长孙无垢转身对升平露出笑容:“倒是多亏有元妃帮扶,否则,本宫断不能支撑这些日子。”

  升平敛回视线,又重新在绣绷上走针,为龙形绣纹细细添加鳞片,对长孙无垢的夸赞语气平淡:“所有奏章皆是皇后娘娘批阅,与臣妾无关。”

  长孙无垢望住升平手上动作,有些不悦。

  按说得到皇后夸赞,妃嫔应跪身谢恩。升平回禀如此轻率,又连个谢赞的动作也不做,算得蔑视皇后的重罪了。在一旁耐不住性子的守谨咬牙,几乎想冲上前就此教训升平,同欢察觉守谨的意图,更是将自家娘娘掩护在身后,怒目对视守谨。两人僵持在大殿上,火气急升。

  升平至始至终不曾抬头,似对旁边一触即发的争执并不知晓。

  长孙无垢深深看了升平几眼,半晌才扯了笑容:“守谨,去端茶酪给本宫和元妃,本宫有些饿了。”

  守谨狠狠瞪了一眼同欢悻悻走开,同欢则扬扬得意重新走回升平身后。

  升平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绣品上,没有停歇针线,连个谢字也无。

  升平近来精神又有些恹恹的,每每清晨总是觉得困倦不起,需要一番挣扎才能披上雪麾乘凤辇赶至两仪殿,同欢知道升平身体不舒服少不得多随侍的物品,命身后宫人内侍抱个满怀紧紧跟随。

  一堆人下凤辇上台阶,迈步进入大殿,升平鬓发间夹杂的雪丝不曾拂去,裙摆蕾珠犹在颤动,人已瞥见一抹娇红倩影正婷婷立在端庄的长孙皇后面前。

  背后瞧去,大红羽尼的风麾被风带动略略卷扬,修长的身量挑起衣衫飘逸,一袭长发规规矩矩以金绾带束在身后垂在腰间,此人无需回头,单由背影已能猜出容貌该是如何娇媚艳丽了。

  听得殿门外响起脚步声音,长孙无垢由中间凤座坦然起身,笑拉着眼前女子的手带至升平面前,“来,见过元妃娘娘。”

  此女子忐忑抬头,看清她的容貌后升平脸色立即如笼罩上一层,面前的红衣女子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怯生生给升平请安施礼:“元妃娘娘,拓跋丽容觐见。”

  事隔五年,时光已经磨砺去她往昔的棱角,再不见当年的锐利锋芒,如今瞧上去,拓拔丽容除剩空壳美貌已全无灵性,一双俏媚双眼也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嘴角更是有些垂下,仿佛历经多少人间愁苦般。

  不过即便此人美貌不再无力威胁什么,升平也不愿与她多说半句,昂首从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中间沉默走过,径直坐在床榻,将昨日留下的炫黑纱绷拿起继续完成。

  长孙无垢对升平的孤傲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她拉着拓拔丽容道:“其实,本宫一直嫌深宫冷清烦闷,希望后宫能多些人才算热闹,只是……”她扫了一眼始终不语的升平,“只是你的心愿在此处必定是落空的。”

  拓拔丽容此时已近二十四岁,虚长长孙无垢一年,见皇后吞吐说话已经知道症结是在升平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迟缓着步子挪到升平榻面,不等同欢上前搀扶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丽蓉当年确实对元妃娘娘做过很多荒唐事,也不敢乞求元妃娘娘能原谅丽容,只是如今拓跋家已经走投无路,需得元妃娘娘帮扶才能安稳度过,如果元妃娘娘觉得仍是不解气,打骂随元妃娘娘的意思,哪怕就此要了丽容的命也是可以的,但求元妃娘娘能将丽蓉尸身留在宫里不用出去。”拓跋丽容原本娇俏的脸颊微微抽动,升平抬头由手中纱绷缝隙望过去,不再细腻的肌肤上似有晶莹泪滴在大颗滚落。

  长孙无垢在一旁也是为拓跋丽容轻轻长叹:“听得拓跋氏因隐太子建成一事一蹶不振,连带着将丽容的儿女亲事也被耽误了。皇上临行前,曾有塞北边将奏请拓跋氏赐女为妻,奏章皇上未来得及批阅便先行远征了,如今丽容寻到本宫这里,本宫也觉得有些棘手,不知元妃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太子李建成四年前被废,身边三位拓跋良娣从此幽闭北宫,再不许见天日。拓跋氏全族更因参与太子起兵获得满门流放的罪行,拓跋氏男子在漠北修筑边疆攻防,拓跋氏女子则进入奴房整日浣洗劳作。那场宫杀,凌辱的不止是太子建成和拓跋氏的颜面,甚至连已故的前太子良娣拓跋丽华的灵位也被命令从宗庙清除,尸骨更是遣人挖出葬入庶人坑。

  拓拔丽容能在此刻艰难间隙里保留性命,想必背后必有有人庇佑。

  此人未必是长孙氏,她怎会有如此远见。最有可能的人是想借长孙氏的手除掉升平的幕后隐藏者。

  升平停住手上动作,昂首对长孙皇后淡淡的诘问:“皇上充盈后宫需研家世辨品行再端详相貌,如今拓跋氏已经落魄如此,皇后怎与皇上交代拓跋丽容的身世品行?”

  长孙无垢听得升平纠结这些不禁含笑:“这倒是无妨。本宫也未必出自望门氏族,元妃更是身为……前朝的公主。丽容本就是高祖许给皇上的,两人当初又有婚约为证,论起资格,她远胜于我们俩……”

  “皇后娘娘此番夸赞实在愧煞丽容了,丽容眼下只想求个庇佑之所,哪怕入宫为宫人常侍也不想再去塞北苦寒之地煎熬,更何况丽容听闻那为嘉陵关守将……为人甚是粗鄙,夜夜饮血生养,妻妾更是无一人能够长命……”拓跋丽蓉说到此处,几乎满面涕流,她跪爬几步抱住升平长裙下双腿,哀哀哭诉“元妃娘娘,丽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求元妃娘娘宽容些丽容过去的过错,许给丽容一条活路吧。”

  “宽容?”升平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冷冷一笑:“拓跋丽容你记住,本宫没有什么不可宽容的,只是此事需经得皇上同意,皇后娘娘……不奏擅动可是大罪……皇后娘娘最好妥善行事。”

  被升平如此一说,长孙无垢也有些犹豫了,她回头看看拓跋丽容梨花带露的神情,只能长叹:“元妃说的也有道理。那本宫先做主将她留下做个陪侍的女官,待皇上回来再定夺是否纳入后宫吧。即便来日真是不能留在宫里,也好由皇上给丽蓉再另寻一位良婿就是。”长孙无垢说道此处愧疚笑笑:“其实,本宫也不该多管闲事,只是至今皇上膝下空虚没有皇嗣,你我也有责任分担……”

  升平闻言不觉皱眉,脸色顿时阴沉难看。

  “咱们姐妹二人知晓皇上没有子嗣的内里缘由,但怕天下百姓不知。因皇上子嗣稀少肯定会胡诌些鬼神罪状推给皇上。”长孙皇后含笑望着拓跋丽容,抿了抿她的鬓发:“若能真的留下丽容,倒也能让天下臣民知晓咱们后妃二人不曾真的专宠。”

  玄色纱上的金色龙鳞模糊,清晰,清晰又再模糊,升平手持针尖半晌没有落下。

  同欢察觉升平脸色异样难看,便上前轻声劝慰道:“元妃娘娘早起就说恹恹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不如今日元妃娘娘先回宫休憩吧,皇后娘娘为人慈善一定是准的。”

  长孙皇后听说是横屏身子不舒服立即起身走至升平面前,关切询问:“元妃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提及此事同欢掩不住脸上的欣喜神情,雀跃道:“回皇后娘娘,昨日彤官和太医院送来了元妃娘娘的彤史,说元妃娘娘桃花已迟月余了。”

  长孙无垢神色顿时一僵,怔住脚步。原本关切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升平觉得长孙无垢正在刻意隐藏自己心底的惊慌,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对此并不知情,甚至连心底起伏的酸意嫉妒也不能轻易展现。

  “休要胡说惹得皇后娘娘担忧。”升平淡淡呵斥同欢。“不过是迟到几日有什么大惊小怪?”

  “别是有了身孕,元妃自己还不知晓吧?”长孙无垢俯身对升平小心翼翼的试探,升平见状更是嬉笑回手拍落同欢的手背:“看,果真被皇后娘娘当真了。此事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你跟了本宫四年,本宫有哪一月的桃花是准的?”

  同欢被自家娘娘责问的有些委屈,有些迟钝的喃喃:“可元妃娘娘经过穆左判调养后,桃花已经准了。”

  升平若无其事的对委屈万分的同欢笑笑,“说到那个穆左判,本宫还真要质问他一些事情,上个月送来的调养药剂本宫喝了,为何胃疼难忍,是不是他医术不精,学无所长?”

  长孙无垢冷眼静观升平主仆神色,似乎在打哑谜。越是这般她的心中越发不安,但嘴上却依旧安抚升平道:“不管元妃的桃花是否准确,好歹也需请太医院过来诊断探望,不如本宫请御医来两仪殿就地诊脉,查查实情?”

  升平笑容坦荡,目光直视长孙无垢,逼走长孙无垢眼底的猜疑后嘴角才露出浅浅笑容:“皇后娘娘,宫人还能比臣妾更清楚自身是否有恙吗?”

  “元妃所说也有些道理,只是你如今需要多加注意自己身体,否则本宫一人无力支撑朝事。”长孙无垢见升平仍是不予承认,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强抑制住心底好奇,轻松说道:“那元妃今日回去休憩吧,本宫如有什么疑问会去栖凤宫请教就是。”

  升平摇头:“皇后娘娘客套了,臣妾愧不敢当。”说罢,升平从榻上站起向长孙无垢告辞,“皇后娘娘先行处理政事,臣妾回宫休息了。”

  长孙无垢沉色颌首,升平转身离去,同欢则手持披麾疾步跟随在升平后,为她利落披好。

  长孙无垢怔望着两人匆匆离去身影若有所思,拓拔丽容在一旁低声劝慰她:“丽容觉得元妃娘娘倒也未必是真的怀有身孕,此事需得听太医院通告才可相信,皇后娘娘且先安心。“

  沉思的长孙无垢与拓跋丽容对坐露出雍容笑容:“元妃得嗣,本宫会为皇上开心,怎会觉得不安?”

  拓拔丽容见皇后如此宽容大度的作答反衬得得自己行径略微尴尬,她忙笑着回答:“皇后娘娘待妃嫔自然是非常宽厚仁善的,丽容方才失言了。”

  “只是,皇上出征才两个月……两个月前,元妃刚刚小产不久时日……”长孙无垢说到此处不禁沉吟,思及夫妻房事脸色更是绯红一片,拓拔丽容揣摩皇后话里意思有些不甚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长孙无垢对拓跋丽容的问题没有加以回答,只是思及李世民和元妃的恩爱,心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她将升平遗落下的玄色纱绷轻轻拾起,发现上面金丝绣就一条盘龙,龙首傲然昂起,龙鳞细密精美,龙爪更是苍力刚劲。若非有心,怎会将随手一件绣品绣得细致如此。

  长孙无垢不由得长长叹息,将绣绷放在床榻上,神色变得无法琢磨起来。

  拓跋丽容知道此时并非多言之际,只是静静等待长孙无垢回神。

  良久后,长孙无垢才宛然一笑,落寞转身离去。

  在栖凤宫内升平辗转思想了一夜,直耗到天光绽亮,月落西沉依旧没有丝毫睡意。

  事到如今她反不能召御医诊断自己是否已经怀有身孕了。

  眼下长孙无忌坐拥京城九司禁军,随时可以调配十万人马,长孙无垢掌握六宫决伐,毒杀有嗣妃嫔更是易如反掌。果真让他们察觉她已怀有皇嗣,怕是连李世民的面也再难见到了。

  升平按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几度皱眉,掐指一算那次小产完毕至今不过才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期间李世民与她只在出征前亲昵过一次。按说她的体质不易受孕,本不可能怀有皇嗣,但身处九重宫阙万事必须谨慎,即便届时真的只是桃花迟来,也不能以自身性命冒万一之险。

  升平和长孙无垢一样对这个子嗣的降临怀有太多复杂滋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有听闻自身有喜讯而惊愕恐惧的母亲了,更没有听闻妾室喜讯开怀雀跃的正妻。她们两人相伴居住在受万众瞩目的皇宫,不得不牺牲人性最寻常的情绪,各自为自身开始寻找安全退路。

  “同欢,明日你随本宫照常去两仪殿听政。”并非升平此时此刻仍有心关切政事,只是唯有这般若无其事才能得到机会澄清自身怀孕的消息,然后再寻个办法落实真相给李世民送信,才能保全自身性命。

  “可是,如果皇后娘娘一早便派御医来栖凤宫为元妃娘娘诊病怎么办?”同欢心中揣揣的问。

  升平阴沉了面色,低声冷笑:“难道,本宫在自己的宫中还装不得无孕吗?”

  果不出同欢所料,翌日寅时一刻,未等升平起身去两仪殿听政,太医院左判穆迢扬已跪伏在殿门外,等候聆旨传诊。

  同欢推开殿门时发现门外跪倒之人,不觉心中紧张几乎惊叫出声,随即察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正中了皇后意图观察的圈套,连忙以掌掩住嘴唇,回头兢兢望着升平。

  全身盛装的升平对门外所跪之人似不以为然,垂首看看因忙于赶路气喘吁吁的穆迢扬:“穆左判,今日,怎么这么早来请脉?”

  穆迢扬颤抖下颌花白的胡须俯身叩首:“启禀元妃娘娘,昨日臣在昭阳宫为皇后娘娘请脉,皇后娘娘偶然间提及元妃娘娘身体也有不适。臣前日送来彤史又不见元妃娘娘回执容臣进宫诊断,所以臣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诊元妃娘娘脉象的。”

  升平闻听穆迢扬所说,顿时屏住呼吸,旋即又露出微微笑容:“既然如此,臣妾也不能驳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不过,先请穆左判在前殿稍事休息,本宫去换身衣裳再做诊断。”

  穆迢扬见状连忙阻拦升平动作,他向前一步叩首回答:“元妃娘娘两仪殿听政事物繁忙,也不必为召见臣再更衣少裳,不如臣就在栖凤宫外殿与元妃娘娘诊断吧,也省得元妃娘娘耽误时间,来不及上朝听政。”

  见自己的行动被阻,升平不再说话,一双凌厉双眼直直逼视穆迢扬,穆迢扬见升平眼底怒气涌动畏缩的垂下头,却仍坚持己见不肯退让。两人良久静默以后,升平忽而笑道:“好,即是如此,本宫也不必麻烦更衣了,请穆左判为本宫前殿请脉吧!”说罢抖披麾转身入内。

  栖凤宫十数名宫人围绕紫檀金缕镶嵌的木榻一列排开,升平人依在暄软团锦的垫子上将手臂伸出,穆迢扬依旧跪倒在地垂首不敢旁视,同欢送来诊脉用的小几垫以杏黄龙枕,升平将手腕置于其上,舒展手指,丹蔻纤纤衬得掌心一片青白湿腻。

  殿内死水一般沉静,明明是寒冬,穆迢扬的额头却不知不觉已有涔涔汗水流下,升平微眯双眼紧盯住他躲避的视线,穆迢扬接连咳嗽几声才敢颤抖着伸出手指搭在眼前柔嫩的手腕。

  殿内熏香此刻忽然异常浓烈起来,加之暖炉熏烤使得人有些头晕眼花。穆迢扬觉得自己神智恍惚,双眼也被蜿蜒而下的咸涩汗水蛰住,他惶惶蹭了蹭眼角汗水又再次搭诊,只是此刻未等碰上升平肌肤,忽听头顶的人笑道:“穆左判,本宫觉得你不仅妙手回春,医德更佳。”

  心虚的穆迢扬虚笑几声:“元妃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他的手指再度靠近,升平又幽幽说道:“只是医德未必在救人时方才能体现,在平日行医诊脉中已经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穆左判需知一念之错,毁他人终生,便是连自身也是难保的。”

  一番冷冰冰话语传入穆迢扬耳中,更惊得他背后冷汗一片。身为太医院左判,对后宫内眷如何尔虞我诈怎能不知,今日堕胎,明日毙命,诸如此类已经太多先例可循。他此时左手皇后,右手元妃,无论偏袒哪个虚瞒哪边都是个死字难逃。一想到这里穆迢扬无奈的又擦擦额角汗珠。

  升平见穆迢扬如此紧张不禁莞尔:“同欢,取条丝帕赐穆左判擦汗,不过是个小小的喜脉诊断,怎能难为成如此模样?”

  同欢应声,迅速取来丝帕,穆迢扬叩首谢恩将升平所赐丝帕握在掌心,暖香扑鼻,更觉得眼前昏花不知该如何诊断了。

  升平将手腕向前再送,笑盈盈吩咐说:“穆左判,请脉吧。”

  穆迢扬被眼前艳红丹蔻迷花了老目,眼看自己已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再度上前搭脉。

  升平紧紧盯住穆迢扬脸上的神色,暗自观察。但见他先是惊异,随即眼睛左右转了几转,而后才是惶惶的低下头。

  升平顿时觉得豁然一亮明白了什么,心中骤然涌进各种复杂滋味。或喜或悲,或惊慌或平静,她强忍住心中激动,逼问穆迢扬:“穆左判,本宫可是有了皇嗣?”

  穆迢扬眨眨眼,又捋了捋下颌花白胡须,清嗓向升平叩首:“臣以为……”

  “没关系,但说实话无妨。”升平勉强自己仍然适意笑着:“若是本宫果真有了皇上的皇嗣,立即遣人修书去边疆报喜就是。”

  穆迢扬历经一番沉思后,面色郑重道:“臣以为元妃娘娘并无身孕,桃花未至只是身体失调的缘故。”

  升平刻意稳住自己又慌又急的心神。莫非是她猜错了穆迢扬的表情?还是他临阵投靠在为她脱身?他刚刚的狐疑明明已经证明她已怀有身孕,为何此时又变了话语?

  升平昂首笑笑:“那劳烦穆左判去回禀皇后娘娘本宫并无身孕,也无需劳烦皇后娘娘再惦念劳神了。”手机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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