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_窃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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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元簪笔身份特殊,此次皇帝召他回中州目的不明,虽有不少人欲除之后快,但因他在乔郁船上的缘故,除了一日夜里他房中烛台不知道是被刻意还是无心地推到了一回,险些点燃铺褥之外,元簪笔数月以来第一次睡了个无人打搅的好觉。

  乔郁虽然和愿意和元簪笔谈天说地,但是架不住元簪笔让人把门槛加高了二寸,乔郁要么爬进来,要么被人抱进来,两样乔郁都觉得有失体面,遂作罢。

  于是这个无论是令门阀、寒门还是与之并无交集的皇子们都头疼无比的人物,居然真的乘着乔郁的快船,一路上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安地回到了中州,就连到了中州之后,皇帝既无见他的意思,也无治罪的打算,倒令元将军颇为苦恼。

  乔郁沐浴更衣见过皇帝之后再见元簪笔时,他在官驿的小院中坐着,手中虽拿了一本书,但自乔郁出现在院外之后,小半盏的功夫,元簪笔居然一页没翻。

  乔郁轻咳一声,板着脸道:“陛下口谕。”

  元簪笔一撩官服跪下。

  乔郁道:“元簪笔有协理西境五州之权,此战崇州城破有损国威,是汝之失职,西境战乱频繁,汝不能提前探知,亦是汝之失察,汝虽平叛有功,但功过不能相抵,罚俸一年,兵符暂归兵部。”他顿了顿,“这都是中书省拟的,还有一句陛下自己的话:元簪笔到底年轻了些,西境现有魏帅镇守,不惧梁国再起战事,元簪笔还是留在中州好好历练吧。”

  元簪笔下拜道:“谢陛下宽仁。”兵符他一贯随身带着,皇帝让他交出兵符也在意料之中,他从袖中拿出,高举奉上。

  兵符为玄铁铸就而成,经年累月符节被磨得闪闪发亮,衬得元簪笔的手白中带青。

  乔郁却不接,元簪笔举了半天也不见他拿,抬头只见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元簪笔蓦地想起乔郁走前的眼神,纵然与乔郁相处多年,却还是起了一身寒意,他道:“乔相,兵符在此。”

  乔郁这才回神一般,伸手接过,重于泰山的东西他看也不看,随便扔到了袖子里,然后笑盈盈地伸手,想要扶起元簪笔。

  但元簪笔起来的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元簪笔已在拍身上的尘土了。

  乔郁哼笑一声,道:“不识抬举者元将军可称第一,无人能出将军之右。”

  元簪笔道:“何解?”

  乔郁道:“陛下态度未明,无论是谁,都不会这个时候冒着圣心不悦的风险来见你,难道你不觉得,你今日进城时较之往年分外冷清?”

  元簪笔进城时刚喝完药不久,昏昏欲睡,城里城外是什么光景他全然不知,但他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像平时一样默不作声。

  乔郁玩着袖子里的兵符,态度之不庄重足够言官弹劾他一个大不敬之罪,“此时本相因着旧情来见你,你却冷待,难道不是不识抬举?本相有意与将军教好,将军一味防备,真是伤透了本相的心。”

  元簪笔疑惑道:“不是陛下叫你来宣旨吗?”

  乔郁一顿。

  更何况士人视世族为国之蠹虫,乔郁又几乎是天下士子的代表,虽然他身上确实半点士人之风都没有,但与元簪笔交好绝不可能。

  他们二人都清楚,只不过是乔郁不找点话刺人就难受罢了。

  元簪笔见他面色难看,沉默半晌补了一句,“我确实有事想和乔相请教。”

  乔郁抬眼,示意他说。

  元簪笔道:“还请乔相明示,我是否有牢狱之灾。”

  乔郁答非所问:“你怕吗?”

  元簪笔犹豫半晌,和盘托出,“我先前尚在中州时无一日在元宅,此时是戴罪之身更不能回去,旧屋多年不曾打扫,一时半刻也住不进去人,陛下倘要我明日下狱,我便不命人物色宅邸。”

  乔郁一时无言。

  难怪他刚才进来时看见元簪笔面有难色,原来就是为了这点破事!

  这话谁说给乔郁听,乔郁都会嗤之以鼻,然后让对方后悔居然扯出如此敷衍的谎话来,但若出自元簪笔之后他便深信不疑,倒不是他多信任元簪笔,而是元簪笔脑子有问题多年了,他早习以为常。

  元簪笔安安静静地等乔郁的回答。乔郁道:“本相要是告诉你,今天下午令你下狱,你会不会高兴不用物色住处了?”

  元簪笔道:“官驿虽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但比起大牢来还是好得多。”

  乔郁冷冷道:“这是废话。”

  元簪笔点头,突然道:“陛下想什么时候召见我?”

  在他未开口之前气氛本轻松自然得很,乔郁沉下脸,道:“元将军先前也说了自己是戴罪之身。”

  元簪笔道:“我不敢妄测圣意,但还明白陛下召我回来既然不杀,那就只能用了。”

  乔郁冷笑道:“元将军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朝中才俊众多,如何就非将军不可?”

  元簪笔道:“因朝中才俊众多,且多为乔相举荐,多年以来渐成合力。”

  先前世族为尊,皇帝不惜花费数年改革,但终因兵变功亏一篑。

  他启用乔郁,无非因他无家小拖累,又手段狠毒,从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除了皇帝,他无所依靠,恰如一把皇帝用得极顺手的剑,只不过乔郁太过激进,对待世族种种手段几乎动摇国本,还同三皇子亲近,这把剑就日渐有伤主的可能来。

  乔郁却道:“本相身无长物,今日种种皆是陛下恩泽,将军此言,可是在挑拨本相与陛下的关系?”

  元簪笔拱手道:“不敢。”

  他态度恭谦,乔郁挑不出什么错处,烦躁地摆摆手,欲叫寒潭进来将他推走。

  元簪笔正要起身送他,乔郁猛地反映过来,道:“元将军。”

  元簪笔道:“乔相还有事?”

  乔郁笑了,先前冷色一扫而空,他道:“将军下次想送客直说就是了,何必非要用这种手段将本相气走呢?”

  元簪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乔郁本来还有事务,可元簪笔越不愿意留他,他却越要留下来碍元簪笔的眼,扬手屏退了将进来的寒潭,“元将军,茶。”

  元簪笔按了按太阳穴,顿觉头疼。

  乔郁眯着眼睛笑看他,笑容中几分得意。

  他这样的表情可比半刻前看见兵符时好看多了。

  方才乔郁眸色沉沉,和元簪笔几年前送他时并无二致。

  当日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元簪笔在车上给乔郁找伞,他却等不及了一般,叫寒潭将他推下马车。

  元簪笔抓起伞也跟着下去了,他将伞给乔郁,对方却看也不看,微微扬起下颌看他。

  乔郁脸上还有带着桃花香气的残妆,他嘴唇上尚有不曾清洗干净的胭脂,多亏了这些胭脂,给他没有人色的面孔上添了几分血气,半个时辰前,他还千娇百媚地装疯卖傻,摇着元簪笔的袖子要嫁给他,此时眉眼清明,却狼狈得让元簪笔有些不忍看下去。

  以乔郁的傲气,大概很不愿意让元簪笔看见他这副丧家之犬般的模样。

  元簪笔清楚得很,他这时候多看一眼,多说一个字,对乔郁来说都是莫大的侮辱,他将伞塞到寒潭手上,转身就要上马车。

  乔郁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能隔着衣料在上面留下一圈乌痕。

  元簪笔等着乔郁开口,乔郁却闭着嘴不说话,他只得转过身去,道:“怎么了?”他语气放得极轻,好像怕重一点,乔郁就如同个什么精巧器物似的,啪地碎在他眼前。

  乔郁喜欢垂着眼睛看人,骗人的时候尤其喜欢,睫毛鸦羽似的压下来,他眼中无论有什么就都看不清了。

  此时他抬眼,眼中又冰又冷,看得人心里泛寒。

  元簪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郁眼眶一片水红,可那些妆早该被雨水冲刷干净。

  “乔郁,”元簪笔叫他的名字,复而小心翼翼地道:“月中?”

  乔郁笑得突然,他声音轻软得一如既往,一字一顿地说:“告诉皇帝,我必窃其国之璧。”乔郁面色惨白,唯一双眼睛漆黑,眼中诸多恶意厌憎不加掩饰,仿佛含着毒。

  窃钩者诛,窃璧者侯。

  “我倒是有点欣赏他了。”乔郁略带不满的声音将元簪笔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鸣玉站在院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乔郁旁若无人地元簪笔说:“我竟不知,我朝官员已清闲至此。”

  元簪笔淡淡道:“上行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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