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_窃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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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男人只抬起手,沈鸣玉便跟着心里一紧,他欲要开口,男人端起了剩下的半碗药,仰头一饮而尽。

  沈鸣玉本准备了一腔谎话,不曾想对方却一字不问,令他放心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风声鹤唳,防备得有些可笑了。

  男人放下碗,道:“招待不周,公子自便就好。”

  沈鸣玉心仍砰砰直跳,男人已以手撑面靠在案边,阖目养神,他眼下一圈乌青,看起来极其困倦,马车中只有香炉里香木爆裂发出极轻的咔咔声,连带着沈鸣玉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搭住,沈鸣玉半身僵了僵,正欲回头,小雪压的又轻又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家大人身上不适,你若要呆在车上就一直别下去,不要出声,其他随你。”

  沈鸣玉动作很小地点了点头,余光只见车帘倏地撩起,一个身影极快地掠出车外,白鹤似得翩然,车帘又轻轻地落了下去,确实没发出一点声音。

  真是奇了。他心道。

  小雪不让他动,他也不愿吵醒对方,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两三个时辰,活像当年等着夫子抽背书的学生。

  若非外面异响突起,沈鸣玉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还能动了。

  响声清脆,仿佛……短兵相接!

  沈鸣玉骇然万分,猛地掀起窗边锦帘,寒光掠过眼前,他往后一滚,长剑险些擦过额头,直直钉在了车厢上,剑身入木几寸,倘刺在了人身上,早就捅了个对穿。

  他惊魂未定地转头,拿剑那人仰面倒在地上,身负数道剑伤,后背被砍得血肉模糊,白骨微露,死相比老徐还要凄惨。

  沈鸣玉张嘴,开口说了这几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快跑!”

  他声音太大,吵得马车中的第二人睁开眼睛,男人乍被惊醒,眼中犹有茫然,沈鸣玉来不及解释,拽起男人的手朝车下跑去。

  他跳下车第一刻就悔得肠子发青,恨不得抬手给自己几个耳光,死尸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连马匹都被一刀割喉,滑腻腻的血淌满了石板,血腥气翻涌而来,沈鸣玉脚下一滑,若不是男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差点扑到一尸体的怀中。

  四野无人,不知道那个叫小雪的少年是被人杀了还是跑远了,沈鸣玉等不及站稳,扭头就往林子跑去。

  男人说:“东。”

  沈鸣玉巨震,这才想起自己还拽着个人,他喘了一大口气,道:“什么?!”

  男人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一遍,“东。”

  沈鸣玉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欲哭无泪的感觉,他道:“东?哪边是东?”

  男人一指,他抬腿就跑,还不忘拽着那看着这个既不怎么急,又不怎么怕,缺根弦似的男人。

  男人说话这种时候还是轻轻慢慢的:“乔相从中州出,一路南下,约莫着也该到宁州了,有中州特使在,宁州守定然不敢玩忽职守,你放心。”他还不忘安慰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沈鸣玉,虽然这个不紧不慢的安慰对沈鸣玉来说,就像再往热锅上浇瓢滚烫火油一样没有区别。

  沈鸣玉把你怎么知道咽了下去,急急道:“快点吧大人!就算宁州守真的爱民如子事必亲躬,你要是再不快点,他也只能等我们托梦找他伸冤了!”

  生死当前,男人居然笑了起来。

  沈鸣玉听到他的笑声充满了这个贵人喝的药是不是治脑子的悲凉。

  男人扒开挡住脸的树枝,林中并没有路,跑起来十分困难,尤其是身边还有个信步闲庭的男人!

  要是男人身边还有卫队,沈鸣玉绝对不会如此慌张,可刚才那场景明显是内讧,他十分不明白这位来历不明的大人为何这般悠然。

  他用力扒树杈枝,树杈硬却柔韧,直接弹了回来,树杈没打到他的脸,而是停在了他鼻尖前,而后啪地落在了地上。

  沈鸣玉欲言又止,他跨过那节成人手腕粗细的树杈时特意低头看了一眼,切口毛糙,显然不是用利器切断的。

  林子并不大,当沈鸣玉气喘吁吁地跑出来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却只见面前一片粼粼波光,水与天共一色。

  沈鸣玉顿在原地。

  男人气定神闲,皓月千里,他神色中甚至有些欣赏,沈鸣玉看不见月亮,只听得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但他的僵硬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天边很快出现了一艘长船,船上灯火通明,再近些还可见到船身侧面乌黑的炮筒。

  沈鸣玉低声道:“是大人之前所说的乔相?”

  男人摇头道;“他不在船上,许是副使。”他如此坦荡又有问必答,倒让时时刻刻不想着套话的沈鸣玉有些尴尬,道了句:“多谢。”

  潮声滚滚,男人并没有听见。

  船越来越近,近到足以看清船上人脸。

  船上守卫森严,军士严阵以待,一圈烛火照得甲板上通明,如同白昼,船上只一人坐着,月光如玉,照得月下的人也如玉。

  男人微微皱眉,像是没想到这人会在船上,他本想同副使说几句,把沈鸣玉一同带走,现在却没法开口了,他对沈鸣玉道:“他能带你去见宁州守。”

  沈鸣玉摸了摸鼻子,心中犹豫着要不要下跪,苦笑道:“在下不敢去。”他见乔郁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也知道这位乔相的脾气,不愿,也不敢在他面前撒谎,要是早知船上的是乔郁,他宁可在马车里等死。

  男人按了按额头,乔郁已经看见他在,现在走定然让乔郁更加恼怒,他思量半刻,站着没动。

  船越来越近,那玉一样的人面容愈发清晰,清亮的月色下,这人的眉眼居然也丝毫没有柔和的迹象,美得嚣张跋扈不可一世,面容之明艳无俦,远胜月色。

  乔相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朝着那男人道;“元将军,这次可算是美救英雄?”

  沈鸣玉脸色刹那间花红柳绿,十分好看,好在元簪笔一心只在想如何以不驳了乔郁的面子,又能快速脱身的法子上,并没有注意到沈鸣玉难以言喻的表情。

  沈鸣玉拿袖子抹了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船靠岸,马上就有守卫放下木板,请二人上去。

  沈鸣玉看了眼元簪笔,他怀中还藏着元簪笔包藏祸心为臣不臣的证据,所以此刻心虚无比。

  元簪笔点头,沈鸣玉跟在他后面,随之上去。

  乔郁看着两人向他走过来,黑沉沉的眼中居然有不加掩饰的欢喜之色,道:“兖州与崇州之事来龙去脉陛下已令人彻查清楚,将军不必挂心。”他话说得一本正经,声音却很柔软,好像用手捋过一匹顺滑的绸缎。

  元簪笔道:“以陛下之圣明,乔相之贤能定能令事实大白于天下,”他真心实意地说着场面话,落到人耳朵里却有几分嘲讽,无论如何,乔郁显然与贤能这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我从未忧心。”

  乔郁朝着元簪笔笑,“那就好,陛下先前还同我说,斥责将军言词太重,我生怕将军回中州路上左右思量图一时洒脱以身许国,特地乘快船来见将军。”

  元簪笔颔首道:“多谢乔相挂念。”

  乔郁又道:“先前元将军的信上说,是崇州守与梁细作里应外合,梁军兵分两路,一支攻并无防备的兖州,使将军分身乏术,不能驰援,一支攻崇州,长驱直入。”

  元簪笔道:“是。”

  “崇州守见战局扭转,先杀细作表忠,后在狱中自尽,”乔郁轻飘飘地说:“按国法,本该送到中州再行处置,但既然人已经死了,陛下只令诛杀三族,其余亲眷流放,”他顿了顿,“尸首挖出,挂在城楼上曝尸半月而已。”

  他笑容明艳,说出来的话和他脸上的笑毫无干系。

  沈鸣玉听得头皮发麻,元簪笔脸上本就少有表情变化,听见乔郁的话,神色木然,淡淡道:“国贼伏诛,大快人心。”

  “广宁侯已回中州,”乔郁道:“广宁侯虽于崇州一战无功,但他毕竟在战中断了右腿,陛下令革去一年俸禄,在家反省三月。”

  此话一出,元簪笔虽仍没什么反应,连沈鸣玉都觉得愤愤不平,崇州城破与这位广宁侯撇不清干系,若是他早做决断,怎么也不至于梁军大破崇州,他广宁侯逃跑时摔断了腿,受伤竟能和这天大的过错相抵,无非因广宁侯是皇后之弟,被皇帝看着长大,如同亲子罢了。

  再看看他身边这位元将军,因掌管西境五州的虚名,崇州城破,他平叛非但有功,还得回中州请罪。

  皇帝让他找得证据,说不定就是为了元簪笔回中州时论罪。

  沈鸣玉捻了捻指尖,手上一层冷汗。

  他与元簪笔无冤无仇,本是奉公办事,可元簪笔又确实救了他,令他左右为难。

  乔郁道:“崇州兖州一事,处置三十二人,两人自尽,剩余三十人押往中州,不过,本相却觉得还少一人,元将军觉得呢?”

  元簪笔本来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乔郁叫他,回神看乔郁。

  乔郁笑容愈发粲然,“元将军觉得如何呢?”

  元簪笔略一思索,慢吞吞地问:“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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