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2_284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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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2_284

  失败之过,还赢得了湘军的彻底翻身。这是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咸丰五年在江西,石达

  开把我舢板全部引进鄱阳湖,然后全力围攻我水师,逼得我跳长江自杀,虽被救不死,但全

  军已溃败,正在垂手待擒之际。鲍春霆却突然率打粮之军归来,冲乱了长毛的阵脚,使我死

  里逃生。第三个例子,咸丰六年从樟树镇败回南昌,石达开将南昌城团团包围,炮声火光昼

  夜不歇,南昌指日即破。

  做梦也没想到,长毛竟然在一夜之间撤走得干干净净。第四个例子,咸丰十年在祁门,

  李秀成率数万大军已杀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门总共不到三千人,幕僚们几乎逃光,连李少荃

  都吓走了。我已写了遗嘱,枕剑而卧,随时准备自尽。结果又是让鲍春霆冲进祁门大山来救

  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进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继续打下去,霆军很可

  能也挡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还是靠运气呢?周荇

  农、潘伯寅客气,称赞我是大经济从大学问中来,还说慈禧太后有次对身边的大臣说,曾某

  人乱极时沉得住气,全是靠的理学功夫。我给荇农、伯寅写信说,我是不信书,信运气,而

  且要公之言,告万世。”

  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曾国荃听得有味,也笑了起来。

  “沅甫,所以我先前对你说过,你本事虽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让一半与天。这‘天’

  就是指的运气。这样看,这样想,就可以免去许多烦恼,少生许多闷气,这不仅是处世之

  道,也是养生之方。”

  说到这里,曾国荃才第一次点了点头。

  “现在来谈谈李臣章与瞿荣光结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样看的呢?”曾国藩问九弟。

  “我看这也没有什么。”曾国荃想了想,说,“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至于瞿荣光,过

  去当过长毛,现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帐。”

  “沅甫,你把这事看得太简单太肤浅了。”曾国藩紧锁双眉,看着自己这个爵高秩隆的

  九弟,心中为他的见识浅薄而深深担忧。“胜利者的湘军和失败者的长毛结拜兄弟,共同谋

  事,在失败者的眼里,胜利者究竟还有几多分量?在胜利者看来,失败者又有几成罪孽?猛

  虎山这两支人马的组合,岂不意味着把湘军和长毛扯成了一条平线?”

  前吉字营统帅压根儿没有作过这样的深思,一时间,他简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联想究竟是

  精辟的见解,还是无稽之谈。

  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是其一,要害还不在这里,要害在于这实际上已经泯灭了大是大非的界线。我们湘

  军是保君父、卫孔孟的王师,行的是救国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业,而长毛干的是伤天害理、

  倒行逆施的勾当。这中间是非善恶泾渭分明。我们与长毛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怎么能够称

  兄道弟、平起平坐呢?哎,这班子糊涂虫!”

  曾国荃听了这话,脸不觉红了起来,“李臣章这班家伙,敢公然藐视太后、皇上,心怀

  不臣之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重做长毛的事。湘勇战死的不算,活着的至少有二十万之

  多,十成中只要有一成李臣章这样的人,就有可能使天下大乱。而现在滞留安徽、江西、湖

  北不回原籍的湘勇还不只二万,且大部分都被哥老会所拉拢,成帮成派的,他们胆子大,手

  里有枪,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埋在长江两岸引火待发的炸药!沅甫,你看到这一点吗?”

  “有这样严重吗?大哥,你过虑了。”曾国荃不同意大哥对李臣章这批人的苛责。“他

  们说到底,只是一班兵油子而已,轻松饭吃惯了,不愿再做风吹雨打日头晒的农夫罢了。再

  说,大乱方平,你我兄弟,还有雪琴、季高、少荃都还在,谁还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重蹈

  长毛覆辙?”

  “你说得有道理。”曾国藩轻轻颔首,“我们兄弟在,雪琴、季高、少荃等人在,有异

  志者不能不存戒备之心,眼见得到的这十年八年或许不会有大乱。季高精力虽过人,也已年

  过花甲,雪琴五十多了,你和少荃也都到五十边上了,而散布在大江南北的湘勇中许多人还

  只有李臣章那样的年纪,难保十年二十年,老成凋谢后他们不会目中无人。当然,倘若朝廷

  力量强大,也能镇住四方,但现在恰恰是女主临朝,皇上孱弱。”

  这里是警戒森严的江督衙门的后院,且时已深夜,绝无人迹,出于多年谨慎过度的习

  性,曾国藩在说到太后、皇上时,仍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恭王被疑,中枢无干练之才,

  而十八省督抚中,凭军功起家者已过其半,他们手中至今仍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军队。我朝开

  基两百多年来,外重内轻之局面无有甚于今日,且洋人虎视眈眈,仗势欺凌。沅甫,你三十

  岁前便读完了二十三史,你仔细想想看,今日天下局势,与历代末世有何区别?我这两年来

  常常想,下次再乱,必定是湘军余孽起骨干作用,即或是本人老了,不上战场了,也会是他

  们在幕后操纵。所以我说,我们兄弟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朝廷的罪魁,现在尚不能定,

  甚至我死之后,盖棺亦不能定案。”说罢,曾国藩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又沉痛地说,“沅

  甫,你平素可能很少从这个方面想过吧!”

  “大哥,即使如你所预测的,天下大乱,湘军有些人参与了反对朝廷的活动,但那也不

  是我们的责任,你何苦要这样自己给自己找烦恼呢?”曾国荃对大哥的用心还是不能理解。

  “沅甫。”见九弟一直没有转过弯来,曾国藩正色道,“我何尝不知,天底下任多伟大

  的祖先都有不肖子孙,任多严密纪律的集团中都有不法之徒,湘军中混有朝廷的叛逆、社会

  的渣滓,自然难免,且你我兄弟以及死去的胡、塔、罗、李等人,对皇上的耿耿忠心可昭日

  月,可泣鬼神。但湘军中只要有一人叛逆,湘军就会蒙上一粒灰尘,若今后有成千上万人走

  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将会给湘军抹上一块多大的黑泥?

  江宁打下后,不上交一两银子,且纵火焚毁伪天王宫,这几年对此事的公开指责虽已平

  息,人们的腹非岂可消除!我朝无论八旗兵还是绿营,从来都是世业制,没有出现过半年之

  间裁撤十多万军队的先例。且撤勇之时,欠巨额之饷,积无穷之弊,通通没有解决,潜伏了

  大量隐患。这些都是我们募勇之初所不可能想到的。倘若今后没有更大的乱子出来,朝廷和

  后人或不至于苛责;倘若湘军中的败类有朝一日举起反叛的旗帜,这些老帐新帐便会一齐

  算,史册上就会说曾某人建湘军是做了一件大坏事,连你曾沅甫打金陵,后人也会说你不是

  为了朝廷,而是冲着小天堂的金银如海、财货如山来的!”

  “让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曾国荃嘀嘀咕咕地嘟囔。

  “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曾国藩阴郁地说,“这是件可悲的事。而更可悲的,是我

  现在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它今后的结局,但无力扭转。前人说无可奈何花落去,明知花要落

  去,却不可能将春天挽留住,人世间真正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此!”

  曾国藩一时觉得五内隐痛、神志纷乱,他不得不停止说话。曾国荃脸色黯然,低首不

  语。督署书房死一般地沉寂。

  过一会儿,曾国藩略觉心里平息一点,又坚持说下去:“我是活不久的人了,这次请你

  到江宁来,首先就是要提醒你,不要总以江山社稷大功臣自居。其次,世道乖乱,局势不

  稳,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长保今日的处境,住在荷叶塘,当你的财主庄东,不要再出来做官。

  大哥我早在打下金陵时就想急流勇退,只是那时要让你先回去,不能两兄弟同时开缺,故而

  留了下来。后来捻战失利,名望大损,我三辞江督而不允,孰料又遇天津教案,致使一生清

  名扫地以尽。庄子说长寿多辱,确是实话。我若在金陵打下时就死去,哪有后来被人骂作汉

  奸卖国贼的耻辱。你也差不多。这几年做鄂抚,捻战无功,又与官秀峰不睦,上下左右都有

  闲言碎语,处境也不顺利。我有时想,天降我们兄弟,就是为了对付长毛。长毛一平,我辈

  职责已尽,就都要解甲归田。老子说‘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说‘功遂身退天之

  道’,实在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话,可惜当年还见不到这一层,自取侮辱。故大哥我死后,不

  希望你复出做官,只望你和澄侯一起守住父母之坟,保住曾氏家族的平安无事,就万幸了。”

  曾国荃想,大哥这番话尽管说得悲观哀痛,但的确是实情,兄弟二人自大功告成之后,

  日子过得都不顺心。过去当统帅,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痛快极了,做起疆吏来,却处处掣

  肘,事事不顺,连指挥打仗的看家本领都不灵了。莫非真如大哥所揭示的:曾氏兄弟是为平

  长毛而生的?

  “唔,唔。”曾国荃轻轻地哼着,点了几下头,表示记下了哥哥的话。

  “沅甫,我这里有一首诗,你看看。”曾国藩抽出屉子,从一个大信套里拿出一张精美

  的梅花水印笺来,递给九弟。

  曾国荃接过一看,水印笺上是一首七律。他轻轻念道:“祇将茶蕣代云觥,竹隝无尘水

  槛清。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因逢淑景开佳宴,自趁新年贺太平。猛拍阑干思

  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你看看,这首诗像是什么人作的?”

  曾国荃握纸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说:“‘金紫满身’,看来是个大官,‘文章千

  古’,又是一个擅长诗文的人。只是最后两句不好理解。‘一场春梦’,这是说的什么呢?

  难道说诗人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有所悔恨吗?”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是一个身居高位而心怀郁结的人写的。”曾国藩凝视着水印

  笺,右手无力地在胡须上抚弄了两下。

  “他是谁,我想不出来。”曾国荃疑惑地望着大哥。

  “恭王。”曾国藩淡淡地说。

  “恭王?”曾国荃惊讶地重复一遍。

  “这是昨天荇农给我寄来的。这首诗的要害就在最后两句:‘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

  梦不分明。’什么是恭王心中的春梦呢?”曾国藩问九弟,九弟直摇头。

  “我看极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桩事。”曾国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说恭王协助太后除掉肃顺的事?”曾国荃盯着大哥,心里有点紧张起来。

  曾国藩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恭王与太后隔阂甚深?”曾国荃说。

  曾国藩仍未做声,只是又略为点了一下头。

  “恭王与太后之间为何有这样深的隔阂呢?看来当年一罢一复的事,彼此的成见至今还

  未消除。”曾国荃喃喃自语。

  “沅甫呀,这里的事情太复杂了。”经过一番很久的深思熟虑之后,曾国藩终于郑重地

  对弟弟说,“恭王器局开阔,重用汉人,这是恭王的长处;但恭王又过于聪明剔透,晃荡不

  能立足,这是恭王的短处。金陵初克,皇家内部便起矛盾,可以看出西边的太后容不得才大

  功高的叔子。而叔子又不甚检点,终于给嫂子抓住了把柄。一个回合下来,叔子败给了嫂

  子。同治八年,西太后派身边的大太监安得海南下办龙衣锦绣,被山东巡抚丁宝桢拿获。奏

  报到京时,恰逢西太后观剧。

  恭王与东太后商量后,杀了安得海。在恭王看来,以维护祖制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甚

  是乖巧。他没有想到叔嫂的怨恨又深了一步。近来为修圆明园一事,恭王又与西太后意见不

  合。令人担心的是,这中间还夹杂一个醇王。醇王胸襟狭窄,才识浅陋。前年津案发生后,

  他甚至说出捣毁所有在京外国使馆,赶走所有洋人的糊涂话来,于此可见他的才具。可偏偏

  他又爱出风头,不满其兄的崇隆地位。他又是西太后的妹夫。我已预感到,恭王总有一天会

  彻底败下来,接替其位的必定就是那位七爷。而这一点,恭王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识,故有

  ‘一场春梦不分明’的感叹!皇家内部的争斗历来是国家祸乱的根源。李臣章那些人所说的

  娘偷人、崽嫖娼之类事情,或许没有,即使有,也远不能与此相比。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

  的,不要再去想起复做官,安心落意守祖坟的原因所在。你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一等威毅伯目瞪口呆,惊恐不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仍寒颤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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