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_禁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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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殿里的人赶紧替她收拾起来,要小住,又不带过多的人随行,衣裳和首饰须得准备好。

  阿茸替她绾发,金姑子在一旁捧香伺候,低声道:“圣人只带春妈妈一人,春妈妈又不会拳脚功夫,婢子有些担心。”

  秾华从镜里看她,见她眉间有淡淡的忧愁,便笑道:“不要紧的,艮岳是皇家禁苑,里面有官家亲军把守,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她这么说,反倒引来金姑子古怪的注视。禁苑之中的确守卫森严,闲杂人等是不能构成什么威胁的。可她竟忘了么,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今上。她还在拿今上的禁军来宽慰她,莫非是人心有变么?

  金姑子往前挪了一步,“圣人,这次官家只带圣人前往,圣人与官家有很多独处的时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阿茸闻言转头看金姑子,“金姑娘此言差矣,越是人少,对圣人越是不利。你可想过事后圣人如何脱身?你我跟随圣人入禁庭,圣人安则你我安。金姑娘莫要操之过急,到最后弄得一败涂地。”

  她们是两种立场,阿茸事先得春渥叮嘱,对金姑子和佛哥都留了心。其实她和春渥的想法一样,觉得圣人眼下过得很好,就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可恼金姑子她们时时在圣人面前暗示,把圣人搅得心绪不宁。

  金姑子并不理会她,只是灼灼望着秾华。秾华想了想颔首,“把那对龙凤镯拿来我戴上。”

  镯子是从绥国带来的,对扣的接口上各有一个暗槽,龙镯装剧毒,略往茶水里撒上一点就能要人的命。凤镯的和缓些,接连下六次才能令人毙命。阿茸有些心惊,捏着梳篦叫了声圣人,“崔先生的话你忘了么?三思而后行。”

  她笑了笑,“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毒不死别人,可以用来自裁。”

  “圣人莫这样说,倒叫婢子们惶恐。圣人是极聪明的人,自然可以全身而退的。”不等阿茸再劝阻,佛哥已经把镯子取来了,解开搭扣,戴在了她手腕上。

  春渥那里也筹备妥当了,隔着帘子唤她,“快些出来吧,别叫官家等急了。”

  秾华应了声,披上罩衣出门,阿茸直送出去,对春渥使了个眼色。春渥心里有底,也不声张,上前接手搀扶她,引她往东门去。

  还未到门前,远远见今上在槛外站着。身上绯袍早换了,只穿寻常的交领襕衫。看她来了,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有一瞬竟让人联想起清明踏春时节,城外静候心上人的年轻郎君。

  艮岳离皇城并不远,仍旧在内城中。从拱宸门出去,甚至不用坐车,步行也不过两刻时候。太阳刚下山,天地间笼罩着稀薄的金黄,人在其中走,有些热,但热得并不讨厌。

  他转头问她,“走得动么?”

  她戴着帷帽,纱幔低垂,面孔隐匿在后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听他发问,应道:“走得动。你不是说不远么,常困在禁庭里,今天难得有机会活动,走走也好。”顿了下又道,“离宫太匆忙,没来得及回禀孃孃一声,不知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显然并不担心,随口道:“她盼皇孙盼得急,只要是对开枝散叶有益,断不会怪罪的。”

  这话虽属实,但说出来难免让人尴尬。两个人偷偷出了内城,躲到艮岳生孩子去似的,用不着解释,别人自发就往那上头想了。他倒是无关痛痒的,秾华怏怏红了脸,好在有帽纱遮挡着,他看不见她心慌气短的模样。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那个背影看久了,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慨来。这是她的丈夫,那么陌生,可名分上已经定下了,这辈子都要依附他的光芒而生,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来大钺前憎恨他,到了这里后变得既憎恨又恐惧。永远猜不透他下步要做什么,就像今天他来,坐在她身边替她推拿,明明他有怪癖,现在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是不是她几次厚着脸皮纠缠,这个毛病已经被她治愈了?

  她脚上加快些赶上去,同他并肩而行。

  “官家?”

  “嗯?”他发单个的音时,只要不过分急躁,总有种懒洋洋的味道,似乎很好说话。

  她犹豫了下,侧过头观察他的表情,“你洗手了么?”

  他不太明白,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官家适才替我案杌,官家忘了?”

  他脸上竟出现了茫然的神色,眉头渐渐拢起来,撇唇笑道,“你是我的皇后,若碰一下就要洗手,以后同房怎么办?”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同房的问题问得真是……极好!她支吾了下才道:“大婚那晚官家说过的,我不愿意,你也不喜欢,这话已经不做准了么?”

  他慢慢敛尽了笑意,转过头来看她,目光锐利,可以穿透帽帷子似的,“那么皇后如今愿不愿意呢?”

  她也不需考虑,本来就是再三思量过的,应答起来不费多大的劲。她撩起障面的纱,微笑着看向他,“臣妾已经嫁给官家了,为什么要问愿意不愿意呢?只要官家不讨厌我,我心里就很高兴了。像今日官家来庆宁宫看我,对我来说是天大的恩赐。现在不是臣妾愿不愿意,单看官家喜不喜欢。”她略停顿一下,含羞调开了目光,“官家对我,又是怎样一副心境呢?”

  他却不答了,那种淡漠的神气实在可叫人心头生凉。隔了很久吧,久到秾华快忘了,他才冷冷道:“我登上帝位,每日听的谄媚之词很多,那些文官辞藻华丽,竟没有一个能像皇后说得这么动听。皇后常给我出难题……我若说我爱慕皇后,皇后信不信?”

  他的话总能出其不意给你迎头一击,秾华替他设想过千百种的回答,其中并不包括这种。他爱慕她,这种话说来不是甜言蜜语,简直赛过催命的符咒。她忐忑起来,帷帽下的脸孔变得异常凝重,才发现自己同他较量心理,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她咬了咬牙,勉强笑道:“我不觉得官家爱慕我,我只知道官家常吓唬我。”

  “是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的爱慕看上去那么吓人,我自己竟没察觉。”

  到后来便有点无话可说了,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各自看各自的风景,视线范围内突然没有了对方,天也暗下来了。

  秾华起先有点意兴阑珊,然而打开东华门后,那种乾坤在袖感觉,顿时令她一阵惊叹。

  她在绥国时就听说过一句话,说艮岳假山十里,身在其中,便不知汴梁原本是平皋之地。历来文人都喜山乐水,崇帝也不例外。他羡慕江南秀丽婉约,便以凤凰山为蓝本,取天下特异之灵石,移各地珍奇之花木,历经数十年,堆砌起了寿山与万岁山。这种人工创造的精致,比之天然的更为灵巧。园中梅岭椒崖,亭台楼阁,在一片濛郁的雾气里若隐若现,远观有种人间仙境的错觉。

  她啊了声,“官家快看,起雾了!”说完又纳罕,奇异地嘀咕,“现在是六月,暑意正浓的时节,哪里来的雾气?”

  园中都知颜回领着一干内侍黄门随近侍候,见今上只应了句是炉甘石,皇后仍旧一脸茫然。他忙上前一揖道:“圣人不知,这便是万岁山的奇妙之处。当初建造的初衷是用于宫中贵人避暑,便在垒砌时留了十余个山洞,洞中装满雄黄和炉甘石。雄黄可驱蛇杀虫,炉甘石可聚集云雾,所以才有如今的仙境幻象。圣人来得讨巧,这阵子正是药石生奇效的时候,在此间过夜,连蚊帐都不需悬挂,往来游玩也用不着避蛇虫。”一壁说,一壁挑灯引路,“臣得了诏命便安排起来,请官家与圣人移驾万松岭。今日天色暗了,暂且歇下,待明日天光大亮,圣人可去岭下洲渚游玩。”

  秾华哦了声,“颜都知,万松岭是个什么地方?”

  颜回道:“是官家为王时常住的地方,岭上有倚翠楼,楼的两侧开凿了湖泊,东曰芦渚,西称梅渚。又环水建造了诸多馆阁,取了十分别致的名字,比方流碧、巢凤、雪浪、浮阳。”

  他描述得很详尽,越是详尽,越是让她没有头绪。她凝眉笑起来,“罢了,还是我自己看了再说罢。”

  从山石上走过,难免脚下生绊,她略一趔趄便有些心惊,和春渥互相搀扶着,终于到了倚翠楼。

  这地方景致实在玄妙,置身其间真如在深山幽谷一般。晚间开着门,外面雾气便流淌进来,透过烛火看,也是云雾沌沌的。

  她们住倚翠楼,今上住在环山馆,那馆位于雁池和凤池之间,是个独特精巧的小型庭院。秾华站在楼上往下望,他一个人很惬意,端着茶盏在水面的平台上品茗,悠哉的模样,似乎比她这里住得舒坦。

  她撅着嘴看了一会儿,还在为先前的谈话不痛快。摸摸腕上镯子,脑子里胡思乱想,把药洒进他杯子里,药死了推进湖中,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转头再一掂量,知道不过是瞎想,把镯子取下来,放回了首饰匣子里。

  山中微凉,又是傍水而居,春渥怕她冻着,取了褙子来给她披上。她还回头往楼下看,春渥顺势一望,低声道:“现在时候还早,圣人不去官家那里坐坐?”

  她嗤了声,“我才不要听他阴阳怪气的话。你不知道他先前怎么损我……”顺手把窗关上,拉着春渥坐下来问,“今天傍晚他来庆宁宫时,你们可都在?”

  春渥道:“都在,只是官家不让通传,所以没有一个人入殿里来。”说着含胸细看她脸色,“之前忙,我也没来得及问你,怎么样呢,你和官家相处可好?”

  她垂下眼,渐渐有红云爬上脸颊,扭捏说:“我也不知怎么想的,有意把他屈作你,说我腰疼,让他替我推拿……娘,我现在觉得很丢脸。也许在他看来可笑到家了,我还自作聪明装得兴起。”

  春渥听了发笑,“那也未见得,很多男人明知道女人有意撒娇,却还一径顺从着,是夫妻间相处的乐趣。你让他推拿,官家怎么说呢?必定让你碰钉子了,是么?”

  她慢慢摇头,“就是没有才奇怪,他不声不响地,真替我揉了一会儿。那时候我浑身都起栗了,这人真奇怪,和我设想的不一样。刚才我问他对我是什么看法,他说他爱慕我,问我信不信。”

  春渥吃了一惊,“那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不信了。”她冷笑一声道,“我和云观的事他耿耿于怀,什么爱慕不爱慕的,这么说不过是为羞辱我罢了。”

  “可是官家没有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春渥试探道,“何不好好待他?圆房不过是早晚的事,只要有了夫妻之实,你与怀思王就再无关系了。”

  她显然不愿认同,“这事我早有准备,即便和他……也是迫于无奈。”

  春渥怜悯地看着她,青梅竹马的感情再深,总深不过那个与你有肌肤之亲的人。当初她一意孤行要和亲,因她爹爹过世,像马摘了辔头,没人能管束得了她。加之她生母怂恿,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不是个傻子,只是缺乏人引领。等哪天开窍了,想明白了,一定活得比现在快乐。

  不过她生来固执,多说了恐惹她厌烦,不在她耳边絮叨,她自己反而能拿主意。果然她在屋里转了一阵,仍旧推窗看,今上还在那里,高高伫立的桅杆顶上升着一盏灯笼,透过雾气虚虚虚实地照亮那片露台。她思量了片刻,转身出门,也未交代什么,提裙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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