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卿自辨_宫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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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卿自辨

  臂儿粗的宫烛烧完一大半,偏殿太医局的人惶惶恐恐地过来了。为首的姓段,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紧张,一双手一直不断地搓捏着衣袖,袖口绣着的云纹已经被搓得开线了。

  他进来,见殿内只有刘宪与杨嗣宜在。其中一个只着一身白绫中衣,袒露胸口,靠着蜀柱沉默不语地坐在皇帝身边。另一个立在案前,手执御笔,另一手下按着全天下人都翘首而望的天子言。

  皇帝靠着床塌坐着,乌青色的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干皮。眼睛抠陷地厉害,手扣着刘宪的一根食指。虚弱地说着些什么。

  刘宪静静地看着皇帝,一只腿褪去了鞋袜,屈盘在另一只腿下。偶尔点头应声。

  这个场景,实在不是宫廷里该有的。他历经两朝,也是侍奉过先帝爷归西的。那个年代,无论是宫人太监还是后宫嫔妃,每一个人都是一板一眼地地守着,面要露悲,眼要含泪,但在皇帝断气之前,不能哭出声,那种阴郁压抑的气氛让他这样的太医觉得十分安心。因为人人都承认人世轮回,人人都用最虔诚的心,最大的尊重,对皇权和黄泉最深的恐惧,在告别一个时代。

  而不像如今。

  皇帝在生死之间,身旁陪着的,是一个衣冠不整的阉人。而皇帝的发妻,却带着寡淡的笑,和对皇帝的结局的笃定,在宫廷里游刃有余地搅动风云。

  其实皇帝中毒,太医局所有的太医都看出端倪,不过皇后轻咳那么一声,人们便面面相觑,最后都顺着皇后一句:官家所遭风寒为何如此凶险。”而胡编乱说了一大一通。

  段太医是太医局起头的,他明白皇后的手段和意思,在弑君这见翻天的大事上,他这个苍天下的蝼蚁是没有话语权的。他甚至在恶毒地想,死了这个荒唐无道的君王也好,死了他刘宪这个阉人也就倒了。说不定还会被绑着去东市,吃那么一剐,他那魅惑君主的身子,以及下面丑陋的模样,哪一个自诩修养深厚的士大夫不想亲眼看看呢。

  纵然,如此他的生命也不会有任何改观,但为官的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有气节,总期盼着身在高位,靠着魅惑君王上位的阉人死,好像这样,天下的公道才能站在自己一边一样。

  殊不知,这也是一种扭曲。

  段太医用这样的想法说服了自己,而更多的人,则是为求保命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跪在地上,几乎匍匐下去。段太医硬着头皮开口道:“官家的风寒入骨,原并无大碍,只是官家近日身疲体劳,才至有凶险之兆,臣等已未官家配了方剂,望官家近日莫要费力劳神,仔细保养。”

  皇帝此时并不大想这些人说话。殿内就这样沉默下来,外面已经开始起更了,因帘幕深重,殿门紧闭,那更声飘渺,几乎不闻。

  后来,开口回应的是坐在床塌边沿的刘宪。

  “官家近日身疲体劳,为何不见你太医局的医官在《起居注》上有所标注。”

  这话很难回答。对于段太医来说,总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直接说:“官家是在女人身上亏损了身子吧。”着实语塞。灯烛烧面,本就如油烹煎的脑子和内心此时更是难受。

  他甚至觉得面前刘宪的目光犀利又恶毒。素衣衬出的容颜白皙如雪,这种非男性的阴柔之美让他觉得十分恐惧。

  “这是···这是太医局的疏忽。”

  他憋了半天从口中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拍一把脑袋。

  “那就该杀。”

  刘宪依旧眼中无波,和床榻上的必死之人一道看着眼前妙手仁心的医官演绎宫廷里司空见惯的阴谋,可内心却如同被繁复又潮湿的根枝不断纠缠勒紧。床榻上的人荒唐了一世,此时却抑住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痛苦,几乎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灵台清明地起手,运筹帷幄。

  要稳住自己魏家的江山,就要饶恕痛下毒手的发妻。要稳住魏家的朝堂,就无论如何要保住刘宪的性命。

  其实,在大陈皇朝奢靡忘本的传统里,皇帝,也不算有什么多大的罪过。

  于是,刘宪口中为皇帝的这个“杀”字,说得是有真性情的。

  皇帝何尝听不出其中的声调的变化,他按着胸口,艰难地嗽了几声,时间越久,人就越虚弱,张口出声时,已觉得喉咙里发出一丝一丝腥臭的甜腻滋味。

  “你跟着朕以后,杀了几个人?”

  刘宪低下头。

  “若加上今日,怕是要满百了。”

  皇帝苍白地笑了笑,“既如此,就凑百吧。”

  这句话一出,跪在外头负责记录皇帝案脉的医官颤颤巍巍地跪不住了。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门道和心思往上爬的老太医,到了四五十的年纪还捉着根笔,摸不上贵人的脉,他觉得唯一心安的就是不用担忧在宫廷斗争里死于非命,没想到,还是莫名其妙地葬送在刘宪这个人手中。

  一时之间,好像一生读书修身的气节全部都炸裂在这个无风无雪的夜中。他直起身,颤抖地抬起手,指向刘宪破口大骂。

  “无耻阉人,祸害忠良,以谄媚侍奉上主,行若勾栏娼妓,你今害我性命,日后必遭上天降谴,身入地狱…身入…”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狠,甚至带着恨意,把皇帝都骂了一通。皇帝没有出声,只有刘宪侧头看向他,伸手将自己垮至肩下的衣衫扯起。

  “张太医,你不如趁着这个心气,把大陈宫该骂的罪人全部骂到。骂谋权夺位,毒害君王,骂罔顾人伦,杀父弑君。”

  此话说得并不算大声,依旧是那个翩翩公子如朗月清风般的声音,入耳却如炸雷一般“噼啪”一声,震慑了所有跪在地上的,各怀心思的人。

  将才那说话的老太医,耿着脖子僵,愣愣地在了蓝釉唐三彩烛台的后面。

  这世上的对和错,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大部分时候是人们对一人,对一个群体的偏见。

  比如内侍就是斯文扫地的人,阉人就是在皇帝身边奴颜婢膝,尽谗害人的祸患。但就算明明知道,皇后是大逆不道的罪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张这个口去讨伐。

  若被被阉人威胁,死也保住气节,也要胸口的浊气不吐不快,好像这样就能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留下美名,不至于落得遗臭万年的地步。

  那被皇后威胁呢,就要缩着身子,胡乱张口一张嘴,把在药王祖面前说的话,把一生啃吞的医书,一生修行的医术都背叛了?

  面对刘宪。面对这个坐在皇帝榻前袒露皮肉,看似已万劫不复的无情人,众人竟不知如何面对良心质问。

  于是他们所幸都沉默下来。在是非功过之上,其实身在局中的人都是弱势的。强势地是高墙之外,史官手中所书,百姓口中所传。

  人言可畏。

  所以,就算这一群人在这福宁宫里输给了刘宪,其实也没有关系。大陈宫外,成千上万的文人之笔会帮他们力透纸背地找回体面。这就是传承千年的“正道”。

  坚硬非常,不容置喙。

  殿前司将浑身颤栗的老太医架了出去。他一边用脚拼命地摩擦着汉白玉的地面,像一只将要死的兔子一样挣扎扑腾着,一面口中狂喊着:“苍天无眼,奸宦祸国”。

  年迈的人,被侍卫架起胳膊从背后拖走实在难堪。尤其那近乎惨烈的呼声,更令闻者难免心惊。殿外跪着的嫔妃见张太医被以这幅姿态拖出来,面面相觑,皆唏嘘不已。

  阴沉沉的天,冷月悬空。

  洞开殿门后,厚厚的罗帐吹开一角,刘宪的影被灯火映在帘幕上,茕茕孑立,犹如鬼魅。

  在这一夜里,其实没有一个人能解得了皇帝和刘宪的内心。杨嗣宜适时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从帐子后面绕了出去。

  “你…不是号称…杀人有度吗?”

  “他们谋害君王,该死。”

  “你为朕…不平?”

  刘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他松开盘起的脚,就着榻沿儿慢慢地躺了下来。

  “奴婢很惭愧。”他声音十分低。散在鹤首吐出的龙涎香里,几乎微不可闻。

  皇帝笑了笑,这一声笑牵扯出一通呕心呕肺的咳。

  “朕也想把你…带到地底下去伺候,但…谁让朕当年纵你上了朝堂。你应该知道,你背着朕做的那些事,罪无可恕,朕本该将你千刀万剐…可是,朕问过你了,既然你还想活着,那朕就成全你…”

  刘宪合上眼睛,眼前是通明的灯火烧映的一片橙黄。

  “官家。”

  “嗯。”

  “知遇侮辱,熟重孰轻。”

  两厢沉默良久。

  “两样皆已为,盖棺定论时,卿自辨轻重。

  五年之间,被这两句话道尽。

  五年之中,也唯有这两句话,彼此出自本心。刘宪睁开眼睛,殿中灯火已烧暗。

  他坐起身,穿靴披衣。

  “去何处。”

  “为官家添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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